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海邊的卡夫卡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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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村卡夫卡君?」她一副懶洋洋的腔調,「你以為現在幾點?明天早上還早著呢,我說。」 「我也知道打擾你,」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異常僵硬,「但沒有別的辦法。走投無路,除了你沒有人可商量。」 電話另一頭沉默有頃。她似乎在捕捉我語聲的尾音,測量其重量。 「那……問題嚴重?」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嚴重的。這回無論如何得請你幫忙。我儘量不給你添麻煩。」 她稍加思考,不是躊躇,只是思考。「那麼,你現在哪裡?」 我告以神社名稱。她不曉得那個神社。 「可在高松市內?」 「說不準確,不過應該在市內。」 「得得,你連自己現在在哪裡都稀裡糊塗?」她以詫異的聲音說。 「說來話長。」 她歎息一聲。「在那附近攔一輛出租車。××町二丁目拐角有家羅森超市,在那裡下車。小型超市,掛很大的招牌,一眼就看得出。搭出租車的錢有的吧?」 「有的。」 「那好。」她掛斷電話。 我鑽過神社牌門,上大街尋找出租車。出租車很快趕來停下。我問司機知不知道××町二丁目有羅森那個拐角,司機說一清二楚。我問遠嗎,他說不算遠,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上。 出租車在羅森門前停住,我用仍在顫抖的手付了車費,扛起背囊走進小超市。我來得意外之快,她還沒到。我買了一小盒軟包裝牛奶,用微波爐熱了,慢慢喝著。溫暖的牛奶通過喉嚨進入胃中,那種感觸讓我的心多少鎮靜下來。剛進門時,警惕行竊的店員一閃瞟了背囊一眼,之後再沒誰特別注意我。我裝作挑選架上排列的雜誌的樣子照了照鏡子,頭髮雖然還亂,但藍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污痕。往下只要設法止住身上的顫抖即可。 約十分鐘後櫻花來了。時間已近一點,她身穿一件沒有圖案的灰色運動衫,一條褪色藍牛仔褲,頭髮束在腦後,戴一頂NEWBALANCE深藍色帽。看到她的臉,我的牙齒一聲接一聲的「咯咯」聲好歹停了下來。她走到我身旁,以檢查狗牙時的眼神看著我,發出一聲類似歎氣的不成語聲的聲音。接著在我腰上輕拍兩下,說「過來」。 她的住處離鑼森要走相當一段路。一座雙層簡易宿舍樓。她登上樓梯,從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貼有綠色嵌板的門扇。兩個房間,一個小廚房一個浴室。牆壁很薄,地板吱呀亂叫。一天之中能射進的自然光大概僅限於夕暉。哪裡的房間一用沖水馬桶,另一個房間的天花板便聲聲抖動不止。不過,這裡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著。洗滌槽中堆的碟盤,空飲料瓶,翻開的雜誌,花期已過的盆栽鬱金香,電冰箱上用透明膠帶粘住的購物便條,椅背上搭的長筒襪,餐桌上攤開的報紙電視節目預告欄,煙灰缸和弗吉尼亞加長過濾嘴細細長長的煙盒,幾支煙頭——如此光景竟讓我一陣釋然,也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我朋友的房間。」她解釋說,「一個過去在東京一家美容室一起工作的女孩兒。去年因為什麼回了高松老家。她說想去印度旅行一個月,旅行期間托我住進來看家。她的工作也由我代做——算是順便吧——做美容師。也好,偶爾離開東京換換心情也是不錯的嘛。那孩子有點兒『新人類』,畢竟去的是印度。一個月能否真的回來也是問號。」 她讓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從電冰箱拿出罐裝百事可樂遞過來。沒有杯子。一般我不喝可樂,太甜,對牙齒不好。但喉嚨乾渴,遂一飲而盡。 「肚子餓了?不過也只有速食碗面,如果想湊合吃的話……」 我說不餓。 「可你的臉也太狼狽了,自己知道?」 我點頭。 「那,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明白。」 「出什麼事你也不明白,自己在哪裡也不清楚,說起來又話長。」她像僅僅確認事實似的說道,「總之是走投無路嘍?」 「走投無路。」我說。但願能將自己如何的走投無路順利傳達給對方。 沉默持續良久。她始終皺著眉頭注視我。 「我說,高松你壓根兒沒什麼親戚吧?其實是離家出走吧?」 我點頭。 「我在你那樣的年齡也出走過一次,所以大體猜得出,憑感覺。分手時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也是因為這個,心想或許有什麼用處。」 「謝謝。」我說。 「我家在千葉縣市川,和父母橫豎合不來,學校也懶得去,就偷了父母的錢跑得很遠很遠,十六歲那時候。差不多跑到了網走①。看到一家牧場,走過去求人家給活幹。我說什麼都幹,認真地幹,只要能有帶屋頂的地方住有飯吃就行,不要工錢。對方很熱情,勸茶勸水。 太太讓我等一會兒,就老老實實等著。正等著,乘巡邏車的警察來了,立即被遣送回家。對方早已習慣了這一手。那時我就拿定主意:幹什麼都行,總之要有一技在身,以便去哪裡都能找到事做。這麼著,我從高中退學,進了職業學校,成了美容師。」她左右均等地拉長嘴唇,莞爾一笑,「你不認為這是相當健全的思想?」 我同意。 「噯,從頭慢慢說可好?」她從弗吉尼亞加長過濾嘴煙盒裡抽出一支,用火柴點燃,「反正今晚睡不成好覺了,陪你說話就是。」 我從頭說起,從離家的時候。當然預言那段沒說。那不是跟誰都能說的。 ①日本北海道的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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