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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9章 走投無路

  知覺恢復的時候,我正躺在幽深的灌木叢中,在潮濕的地面上躺成一段圓木。四下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我仍讓頭搭在紮得絲絲作痛的灌木枝上,深深吸了口氣。一股夜間植物味兒。一股泥土味兒。狗屎味兒也混在裡面。從樹枝間可以看見夜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而天空竟亮得出奇。遮蔽天空的雲如電影銀幕一般映出地面的光亮。傳來救護車的嘶叫聲,漸漸臨近,又漸漸遠離。側耳傾聽,來往汽車的輪胎聲也隱約可聞。看來我好像位於都市的一角。

  我想儘量把自己按原樣歸攏到一起,為此必須東奔西跑把自身的碎片收集起來,一如一塊不少地認真拾起拼圖玩具的小塊塊。這樣的體驗好像不是頭一遭,我想。以前也在哪裡品嘗過類似的滋味。什麼時候的事來著?我努力梳理記憶。但記憶線條很脆,即刻斷掉。我閉目合眼打發時間。

  時間在流逝。我陡然想起背囊,一陣輕度恐慌襲來。背囊……背囊在哪裡?那裡邊裝著現在的我的一切。不能讓它丟掉。然而四周是這樣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我想站起,指尖卻用不上力。

  我吃力地抬起左手(為什麼左腕這麼重呢?),將手錶湊到眼前,凝目細看,電子錶盤的數字顯示為11:26。晚上11時26分,5月28日。我在腦海中翻動筆記本頁。5月28日……不要緊,我仍在那一天中。並非一連幾天在此昏迷不醒。我和我的知覺兩相分離至多幾個小時。也就四小時左右吧。

  5月28日——一如往常地做一如往常的事的一天。特殊的事一件也沒發生。這天我照樣去體育館,之後去圖書館。用器材做平日運動,在平日的沙發上看漱石全集。傍晚在站前吃晚飯。吃的應該是魚,魚套餐,馬哈魚。飯多要了一碗。喝了醬湯,色拉也吃了。往下呢……往下想不起來。

  左肩有悶乎乎的痛感。肉體感覺失而復得,痛感亦隨之而來。仿佛狠狠撞在什麼上面時的痛。隔著襯衣用右手撫摸那個部位,好像沒有傷口,也沒腫。在哪裡碰上交通事故了不成?但衣服沒破,況且痛的只是右肩窩的一點。大約只是撞傷。

  在灌木叢中慢慢挪動身體,摸了摸手能夠到的範圍。但我的手僅能觸及灌木枝。灌木枝硬硬地蜷縮著,如被虐待致死的動物的心臟。沒有背囊。試著摸褲袋,有錢夾。錢夾裡有不多的現金、賓館鑰匙和電話卡,另有零幣錢包、手帕、圓珠筆。在用手摸索確認的限度內,沒有東西丟失。身上穿的是奶油色粗布長褲和V領白T恤,外面套著粗藍布衫,腳上是藏青色高檔蘋果牌。帽子則沒有了。帶有紐約揚基斯標誌的棒球帽。走出賓館時戴著,現在沒戴。或掉在哪裡,或放在某處。算了,那種貨色哪兒都買得到。

  不一會兒,我找到了背囊。原來靠在松樹幹上。為什麼我把東西放在那樣的地方,特意鑽進灌木叢躺倒了呢?這裡到底是哪裡呢?記憶凍得梆梆硬。所幸好歹找到了。我從背囊格袋裡掏出小手電筒,一晃兒確認背囊裡的東西。似乎沒有東西不見,裝現金的小袋也好端端的。我舒了口氣。

  背起背囊,撥開或跨過灌木叢來到稍微開闊的地方。這裡有條窄路,用手電筒照著沿路行走不遠,發現一點光亮,走進仿佛神社院內的場所。原來我是在神社大殿後面的小樹林裡失去知覺的。

  神社相當大。院內僅一根高高豎起的水銀燈,往大殿和香資箱和繪馬匾上投灑著不無冷漠的光。我的身影在砂石地面上長得出奇。我在告示板上找到神社名稱記住。四周空無人影。走不一會兒,碰上衛生間,邁了進去。衛生間還算乾淨。我把背囊從肩上卸下,用自來水洗臉,洗罷在洗手臺上模模糊糊的鏡子前照臉。臉色發青,雙頰下陷,脖梗帶泥,頭髮橫七豎八。

  我發覺白T恤胸口那裡沾有一塊黑乎乎的什麼。那個什麼狀如一只展開雙翅的大蝴蝶。一開始我想用手拍掉,但拍不掉。一摸,竟黏糊糊的。為使心情鎮定下來,我有意多花時間脫下粗藍布衫,從頭頂拉掉T恤。借著閃爍不定的熒光燈一看,方知那裡沾的是紅黑紅黑的血。血是新的,還沒幹,量也不算少。我湊近臉嗅了嗅,沒有味兒。套在T恤外面的粗藍布衫上也有血濺上,但量不很大,加之布料原本是深藍色,血跡看不大清。但白T恤沾的血則異常鮮明,活生生的。

  我在洗手台將血洗去。血和水混在一起,把白瓷盆染得鮮紅。可是,無論怎麼「喀嗤喀嗤」用力猛洗,沾上的血跡都不肯消失。我剛要把T恤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又轉念作罷。就算扔,也得在別的什麼地方扔才好。我把T恤狠狠擰乾裝進準備裝洗滌物的塑料袋,塞進背囊底部,又用水抹濕頭髮打理幾下,從洗漱袋裡取香皂洗手。手仍在微微顫抖。我慢慢花時間連指間也好好洗了。指甲裡沁了血。透過T恤沾在胸口的血跡用濕毛巾擦去。然後穿上粗藍布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襟掖進褲帶。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必須盡可能恢復地道的形象。

  可是我驚恐至極。牙齒不停地作響,止也止不住。我攤開雙手看著,手也略略發顫。看上去不像自己的手,像是一對獨立的外來活物,而且手心痛得火燒火燎,恰似剛攥過一根熱鐵棍。

  我雙手拄著洗手台兩端支撐身體,頭死死頂住鏡面。很想哭出聲來。但哭也沒有誰趕來救助。只聽有人說道:

  喂喂,你到底在哪里弄得滿身血污?你到底幹什麼來著?可你什麼都不記得,渾身上下又完好無損。除了左肩的痛感,像樣的疼痛也沒有。所以那裡沾的血不是你自身的血,而是別的什麼人流的血。

  不管怎樣,你不能一直在這裡待下去。滿身血污站在這樣的地方給巡邏警察撞上,那可就一曲終了了。但這就直接回賓館也是個問題,說不定有誰在那裡守株待兔。小心為上。有可能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捲入了犯罪案件。或者說你本身是罪犯的可能性也並非沒有。

  所幸東西都在手上。出於慎重,你無論去哪裡都要把裝有全部財產的重背囊帶在身上。從結果上看是有利的,實乃英明之舉。因而不必憂心忡忡,不必驚慌失措。往後你也總會巧妙地幹下去的。畢竟你是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要有自信!要調整呼吸有條不紊地開動腦筋!那樣你就能左右逢源。只是,你必須多加小心慎之又慎。某人的血在某處流淌,那是真正的血,是量大的血。很可能有人在認真尋找你的下落。

  好了,馬上行動!應做之事只有一件,應去之處只有一個。是哪裡你該明白。

  我深深吸氣,穩穩呼出,爾後扛起背囊走出衛生間,出聲地踏著沙地在水銀燈光下行走,邊走邊高效開動腦筋。按下電源轉動曲柄,啟動思維。但未如願。發動引擎所需的電池電力極度微弱。需要一個溫暖安全的場所。我要暫時逃去那裡整裝待發。但那裡究竟在哪裡?想得起來的場所不外乎圖書館。甲村圖書館。但圖書館要到明天上午十一點才開門,我必須找地方把十一點之前那段很長的時間消磨掉。

  除了甲村圖書館再沒有我想得起來的場所。我在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坐下,從背囊格袋裡掏出手機。手機還活著。我從錢夾裡取出記有櫻花手機號碼的便條,按動號碼。手指還在抖。試了好幾次,這才好歹把多位號碼按到最後。謝天謝地,手機沒處於錄音電話狀態。鈴響到第十二次她接起。我道出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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