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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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怎樣說服自己,這種不在感都在我體內迅速膨脹,氣勢洶洶地吞噬我的意識。它將明確存在過的存在感擠癟壓碎,並貪婪地吞噬進去。 比如,我們需要有足以證明某一事件即是現實的現實。這是因為,我們的記憶和感覺實在過於模糊過於片面,在很多情況下甚至覺得無法識別我們自以為認知的事實在多大程度上屬原原本本的事實,又在多大程度上屬「我們認知為事實的事實」。所以,為了將現實作為現實鎖定,我們需要有將其相對化的另一現實——與之鄰接的現實。而這與之鄰接的另一現實又需要有將它乃是現實一事相對化的根據。進而又需要與又鄰接的另一現實來證明它就是現實。這種連鎖在我們的意識中永遠持續不止,在某種意義上不妨可以說我這一存在是通過連鎖的持續、通過維持這些連鎖才得以成立的。可是連鎖將在某處由於某個偶然原因而中斷,這樣一來,我頓時陷入困境。斷面彼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還是斷面此側的是真正的現實呢? 當時我所產生的便是此種此類的中斷感。我關上抽屜,力圖忘掉一切。那筆錢一開始便應一棄了之,保存那玩意兒這一行為本身即是錯誤。 同一星期的星期三下午,我驅車沿外苑東大道行駛時,發現一個背影同島本極其相似的女子。女子身穿藍色棉布長褲和駝色雨衣,腳上是平底鞋,同樣拖著一條腿行走。眼睛看到之時,一瞬間仿佛周圍的所有景物全都凍僵,塊狀空氣樣的東西從胸口直頂喉嚨。是島本!我追到她前面,以便用後視鏡確認她的面目,然而由於行人的遮擋,沒能看清其面部。我踩下車掣,後面的車隨即鳴聲大作。那背影和頭髮的長度無論如何都同島本一模一樣。我想當場立即停車,但視野內的路面停滿了車。向前開了大約兩百米,找出一處勉強可以停一輛車的位置,把車硬開進去,而後跑回發現她的地方。可是她已不見了。我發瘋似的在那裡找來找去。她腿不好,應該走不很遠,我對自己說道。我分開人群,違規橫穿馬路,跑上過街天橋,從高處觀望來往行人的面孔。我身上的襯衫汗水淋漓。但如此時間裡,我猛然意識到剛才目睹的女子不可能是島本,那女子拖曳的腿同島本相反,而且島本的腿已沒了毛病。 我搖頭一聲長歎。自己的確莫名其妙。我就像起立時突然頭暈一樣感到身體一陣癱軟。 我背靠信號燈柱,往自己腳前盯視良久。信號燈由綠變紅,又由紅變綠。人們橫穿路面,等信號燈,又橫穿。這時間裡,我只管背靠信號燈柱調整呼吸。 倏然睜眼,竟出現了泉的臉!泉坐在我前面停的出租車上,從後座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出租車在等紅燈,泉的臉同我的臉相距不過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歲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麼人。位於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過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歲時脫光衣服並弄丟其緊身短褲的襪卡的女子。無論二十年的光陰使一個人發生多大的變化,我也不會認錯她。同學說「孩子們都害怕她」。聽的當時我弄不清怎麼回事,領會不出這句話要表達什麼。但在如此面對泉的此時此刻,我得以徹底理解了他要說的意思。她臉上已經沒了表情。不,這樣說不夠準確。我恐怕應該這樣表述——大凡能以表情這一說法稱呼的東西一點兒不剩地從她臉上被奪去了。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臉上的情感就連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浮現出來,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絕。而且她以絲毫沒有表情的臉一動不動地盯視著我——我想她在盯視我,至少其目光是筆直地對著我。然而那張臉什麼也沒有對我訴說。倘若她想向我訴說什麼,那麼她訴說的無疑是無邊無際的空白。 我站在那裡呆若木雞,瞠目結舌,勉強能夠支撐自己的身體慢慢呼吸。此時我徹頭徹尾迷失了自己這一存在,一時間甚至自己是誰都無從知曉,就好像自己這個人的輪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體。我沒有思考的餘地,幾乎下意識地伸手觸在車窗玻璃上,指尖輕輕撫摸其表面,至於這一行為意味著什麼我不得而知。幾個行人止住腳步,往我這邊驚訝地看著。但我沒辦法不那樣做。我隔著玻璃在泉沒有臉的臉上緩緩撫摸不已。她卻紋絲不動,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於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著,活在沒有聲音的玻璃窗裡面的世界。那靜止不動的嘴唇在傾訴著永無盡頭的虛無。 俄頃,信號變綠,出租車離去。泉的臉直到最後都沒有表情。我在那裡木然佇立,眼看著那輛出租車裹在車流中消失不見。 我返回停車位置,把身體縮進駕駛席。反正得離開這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時,心情壞到了極點,上來一股洶湧的嘔吐感,卻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十五六分鐘一動不動。腋下沁出汗珠,整個身體似乎都在釋放難聞的氣味。那不是被島本溫柔地舔遍的我的身體,而是散發不快氣味的中年男人的身體。 過了一會兒,交警走來敲玻璃。我打開窗,警察往裡窺看,說這裡禁止停車,叫我馬上移開。我點點頭,轉動引擎鑰匙。 「臉色不好——不舒服?」警察問。 我默默地搖頭,旋即把車開走。 之後幾個小時我都無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純粹的空殼,體內惟有空洞洞的聲響。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了空無一物的幹殼,剛才剩在體內的東西統統傾巢而出。我把車停進青山墓地,悵然望著前車窗外的天空。我想泉是在等我來著。估計她經常在什麼地方等待我。在哪個街角、在哪扇玻璃窗裡面等待我的到來。她始終在注視我,只不過我注意不到罷了。 此後幾天時間我幾乎不同任何人說話。每次要張嘴說什麼,話語便不翼而飛,就好像她所傾訴的虛無整個鑽入了我的體內。 不過,在那次同泉奇妙地邂逅之後,將我團團圍在中間的島本的幻影和餘音開始緩緩淡化撤離。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復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無助之感漸漸收斂消遁。我就像隔著玻璃目睹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朦朦朧朧地感到重力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緊緊附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被一點點一片片揭去了。 大約與此同時,我心目中原有的什麼消失了,斷絕了——無聲無息地,然而決定性地。樂隊休息時,我走到鋼琴手那裡,告訴他今後可以不彈《STAR CROSSEDLOVERS》了。 我是微笑著很友好地這樣告訴他的。 「已經欣賞得不少了,差不多可以了,心滿意足。」 他像測算什麼似的看了我一會兒。我和這名鋼琴手相處得很好,可以說是私人朋友。我們常一起喝酒,有時還談及私事。 「還有一點不大明白:你是說那支曲子不特別彈也可以,還是說再也不要彈了呢?兩者可是有一定差異的。可以的話,我想明確下來。」他說。 「是不希望彈了。」我說。 「怕不是不中意我的演奏吧?」 「演奏毫無問題,很精彩。能像樣地演奏那支曲的人是為數不多的。」 「那麼就是說,是再不想聽那支曲了,是吧?」 「是那麼回事吧。」我回答。 「這可有點像是《卡薩布蘭卡》,老闆。」他說。 「的確。」 自那以來,他見到我出現,便時不時開玩笑地彈《像時間一樣遠離》。 我所以再不想聽那支曲,並非因為一聽便不由想起島本,而是由於它不再如從前那樣打動我的心了。什麼緣故不知道,總之我曾經從中覓得的特殊東西已然消失。它依然是優美的音樂,但僅此而已。我不想再一遍又一遍聽其形同屍骸的優美旋律。 「想什麼呢?」有紀子過來問我。 時值深夜兩點半,我還沒睡著,躺在沙發上眼睜睜地望著天花板。 「想沙漠。」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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