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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搖搖頭。

  「那,慢慢想好了。」有紀子歎口氣道,「我等著,不礙事,花時間慢但想好定下。」

  從這天夜裡起,我開始拿被褥在客廳沙發上睡。孩子們半夜不時起床走來,問爸爸怎麼在這兒睡。我解釋說爸爸近來打鼾打得厲害,暫時同媽媽分開睡,不然媽媽睡不著。有時候女兒中有一個鑽到我被窩裡來,這時我就在沙發上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也有時聽到有紀子在臥室裡抽泣。

  此後差不多兩個星期,我始終生活在無休無止的記憶裡。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島本度過的最後夜晚發生的事,力圖從中讀出某種信息。回想自己懷裡的島本,回想島本伸進白連衣裙裡的手,回想納特·「金」·科爾的歌聲和爐裡的火,一句一句再現她當時出口的話語。

  「剛才我也說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島本在那裡邊說,「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這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在裡邊說道,「你不在的時間裡我不知就此考慮了多少次,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想起從助手席上盯視我的島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種衝動的視線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臉頰。大約那是超越視線的什麼。現在我已能夠感覺出當時她身上蕩漾的死的氣息了。她的確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時,島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現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後結論一樣,她本也得出了最後結論。自己為什麼就沒領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擁抱一夜後,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轉寶馬的方向盤,兩人一起死掉。對她來說,恐怕此外別無選擇,我想。然而那時有什麼東西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獨自把一切藏在心裡而銷聲匿跡了。

  我向自己發問:島本究竟處於怎樣一種境況呢?那是怎樣的一條死胡同呢?到底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出於什麼目的以什麼方式將其逼入那步田地的呢?為什麼逃離那裡即必定意味著死亡呢?我就此考慮了許多許多次。我將所有線索排列在自己面前,進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無頭緒。她懷揣秘密消失了。沒有大概沒有一段時間,悄無聲息地遁往某處了。

  想到這裡,我心裡一陣難受。歸根結蒂,她拒絕同我共有秘密,儘管我們那般水乳交融、彼此一體。

  「某種事情一旦向前推進,是不可能再復原的,初君。」島本想必這樣說。在這後半夜的沙發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說的聲音,可以清楚地聽到這聲音編織的話語。「如你所說,如果兩人能單獨去哪裡重新開始新的人生,那該多麼好啊!可遺憾的是不可能從這個場所脫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裡島本是十六歲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無拘謹地微笑著。「說到底我是不該去見你的。這點一開始我就知道,已經預想到了勢必如此。可是我實在忍無可忍。無論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噯,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沒那個念頭,結果卻使一切前功盡棄。」

  估計往後再不可能見到島本了。她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她已從我面前消失。她曾經在那裡,但現在已杳無蹤影。那裡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國境以南或許有大概存在,而太陽以西則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報,看有沒有關於女性自殺的報道,但沒發現類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殺,自殺的全是別人。能夠面帶絕妙微笑的三十七歲美貌女子,據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殺。她只不過是從我面前消失了而己。

  外表上我仍在繼續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兒園,再去接回。車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兒園門前不時同那個260E車上的年輕女子說話,惟獨同她說話的短暫時間裡才得以忘卻諸多煩惱。我同她依然只談吃的和穿的,每次見面我們都帶來關於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見聞,樂此不疲地交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處地履行著往常的職責,每天晚上系好領帶到店裡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聽取員工們的意見和抱怨,打工的女孩過生日送她一點小禮物,音樂家來玩時招待喝酒,請其品嘗雞尾酒的味道。時時提醒樂隊調准鋼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別影響其他客人,有什麼糾紛即時化解。店的經營近乎過分地風調雨順,我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對兩家店滿懷熱情了。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外表上我同以前毫無二致,甚至比以前還要和風細雨、還要侃侃而談。然而自己心中有數。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環視,較之過去,似乎很多東西都顯得黯然失色、呆頭呆腦,已經不再是色彩絢麗工藝精湛的空中花園了,無非隨處可見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麼造作那麼淺薄那麼寒傖,不過是以掏酒鬼口袋為目的而建造的舞臺裝置罷了。我腦海中的幻想不覺之間已蕩然無存。

  為什麼呢?因為島本已不再出現,因為她再也不會微笑著要雞尾酒。

  家裡的生活也同過去一樣。我和她們一起吃飯,星期天領孩子外出散步、逛動物園。有紀子也對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兩人依然說這說那。大體說來,我和有紀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頂下的老朋友一樣生活著。這裡有不宜訴說的話語,有不能提及的事實。但我們之間沒有冷嘲熱諷的氣氛,只是不相互接觸身體而已。晚問分開就寢,我睡客廳沙發,有紀子睡臥室。這或許是我們家裡惟一有形的變化。

  有時也認為一切最終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們不外乎在一個接一個熟練地扮演派到自己頭上的角色。所以,縱然有什麼寶貴東西從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憑藉技巧而並無大錯地度過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這種空虛的技巧性生活難免傷透了有紀子的心,可是我仍無法對她的問話做出回答。我當然不想同有紀子分手,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資格,畢竟我曾一度想拋棄她和孩子。不能因為島本消失不再回來了,自己就順理成章地重返原來的生活。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也不應那麼簡單。何況島本的幻影猶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鮮明和生動,一閉眼就能歷歷記起島本身體的每一細部。她肌膚的感觸還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語音還縈繞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帶著如此幻影摟抱有紀子。

  我想儘量隻身獨處,而又不曉得應做什麼,於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後去辦公室,獨自眼望天花板,永無休止地沉浸在島本的幻想之中。對這樣的生活我也想在哪裡劃上句號。我是在將同有紀子的生活中途擱置的情況下、在保留對其作出答案的情況下生活在某種空白當中,而這樣的狀態是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的,無論怎麼考慮都是不對的。我必須負起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責任,然而實際上又全然無能為力,幻想總在那裡,總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況就會更糟。一下雨,一股錯覺便朝我襲來,以為島本即將出現在這裡,她夾帶著雨的氣息輕輕推開門。我可以想像出她浮在臉上的微笑。每當我說錯什麼,她便面帶微笑靜靜地搖頭。於是我的所有話語都頹然無力,恰如窗玻璃上掛的雨珠一般從現實領域緩緩地滴落下去。雨夜總是那麼令人胸悶。它扭曲了現實,讓時間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覺上就好像自己不時被孤零零地拋棄到沒有生命跡象的乾裂的大地,紛至遝來的幻影從周圍世界將所有色彩盡皆吮盡吸幹。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麼呆板那麼虛無,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來似的,而且無不灰濛濛一片沙塵色。我想起告訴我泉的消息的那個高中同學,他這樣說道:「活法林林總總,死法種種樣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剩下來的惟獨沙漠。」

  接下去的一星期,簡直就像等待我似的接連發生了幾件怪事。星期一早上,我驀然想起那個裝有十萬日元的信封,便開始尋找。倒也不是有什麼特殊目的,只是心有所動。很多年來我一直把它放在辦公桌抽屜裡沒動,上數第二個抽屜,上著鎖。搬來這裡時連同其他貴重物品一起放進了這個抽屜,除了有時看看它在不在外,一直未曾觸動。不料抽屜裡沒有信封。這是非常不正常的、離奇的。因為記憶中從未把信封移去別處,這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出於慎重,桌子其他抽屜也全部拉出,翻了個底朗上,然而還是沒找到,哪裡也沒有。

  最後見到那個裝錢的信封是什麼時候呢?我記不起準確日期。雖然不太久遠,但也並非最近。也許一個月前,也許兩個月前,或者三個月前亦末可知,總之是在不甚久遠的過去我曾拿出信封,清楚地確認它仍然存在。

  我全然搞不清怎麼回事,坐在椅子上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抽屜。莫非有人進入房間打開抽屜而只愉走了信封不成?這種事基本上不會發生(因為桌子裡除此之外還有現金和值錢東西),但作為可能性也並非絕對沒有。也可能我記憶中有重大失誤。說不定自己不知不覺之間處理了那個信封,而又將此記憶丟個精光。這種情況也不是完全不會出現。也罷,怎麼都無所謂了,我說服自己,本來就打算遲早要處理掉它,這樣倒也落得省事。

  然而在我接受信封消失的事實、在自己意識中將信封的存在與不在明確置換位置以後,理應伴隨信封存在這一事實而存在的現實感也同樣蕩然無存了。這是類似眩暈的奇妙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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