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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沙漠?」她坐在我腳下看我的臉,「什麼樣的沙漠?」

  「普通沙漠。有沙丘,點點處處長著仙人掌,各種各樣的東西包含在那裡,活在那裡。」

  「我也包含在那裡,在沙漠裡?」她問道。

  「你當然也包含在那裡。」我說,「大家都活在那裡。但真正活著的是沙漠。和電影一樣。」

  「電影?」

  「《沙漠活著》——迪斯尼的玩意兒,關於沙漠的紀錄片。小時沒看?」

  「沒看。」她說。

  我聽了有點納悶兒,因為那部電影我們都是由學校領去電影院看的。不過有紀子比我小五歲,想必那部電影上映的時候她還不到去看的年齡。

  「我去出租店借一盤錄像帶回來,星期天全家一起看。電影不錯,風景漂亮,出來好多動物和花草什麼的。小孩子都能看懂。」

  有紀子微笑著看我的臉。實在好久沒見到她的微笑了。

  「想和我分手?」她問。

  「跟你說有紀子,我是愛你的。」

  「那或許是的。可我在問你是不是還想和我分手。不接受其他回答。」

  「不想分手。」說著,我搖了下頭。「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但我不想同你分手。就這麼和你分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再不想孤獨。再孤獨,還不如死了好。」

  她伸出手,輕輕放在我胸口上,盯住我的眼睛。「資格就忘掉好了。肯定誰都沒有所謂資格什麼的。」有紀子說。

  我在胸口感受著有紀子手心的溫煦,腦袋裡在思考死。那天是有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同島本一起死掉的。果真那樣,我的身體就不會在這裡了,我勢必消失、消滅,一如其他許許多多。但是現在我存在於此,胸口存在著帶有有紀子體溫的手心。

  「嗯,有紀子,」我說,「我非常喜歡你。見到你那天就喜歡,現在同樣喜歡。假如遇不上你,我的人生要淒慘得多糟糕得多。這點上我深深感謝你,這種心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然而我現在這樣傷害了你,我想我這人大概相當自私自利、不地道、無價值。我無謂地傷害周圍的人,同時又因此傷害自身。損毀別人,損毀自己。我不是想這樣才這樣的,而是不想這樣也得這樣。」

  「的確是的。」有紀子以沉靜的聲音說。笑意似乎仍留在她嘴角。「你的確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不地道的人,確確實實傷害了我。」

  我注視了一會兒有紀子的表情。她話裡沒有責怪我的意味。既非生氣,又不悲傷,僅僅是將事實作為事實說出口來。

  我慢慢花時間搜尋詞句:「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總覺得自己將成為別的什麼人,似乎總想去某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在那裡獲取新的人格。迄今為止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在某種意義上類似改頭換面。但不管怎樣,我是想通過成為另一個自己來將自己從過去的自己所懷有的什麼當中解放出來。我一心一意認認真真地這樣求索不已,並且相信只要努力遲早會實現的。然而最終我想我哪裡也未能抵達,無論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懷有的缺憾無論如何都依然如故。無論周圍景物怎樣變化,無論人們搭話的聲音怎樣不同,我也只能是一個不完整的人。我身上存在著永遠一成不變的致命的缺憾,那缺憾帶給我強烈的饑餓和乾渴。這饑餓和乾渴以前一直讓我焦頭爛額,以後恐怕也同樣使我煩躁不安。因為在某種意義上缺憾本身即是我自身,這我心裡明白。如果可能,現在我想為你而成為新的自己,這我應該是做得到的。可能並不容易,但努力下去,總還是可以獲得新的自己的。不過老實說來,事情一旦發生一次,可能還要重蹈覆轍,可能還要同樣傷害你,對你我無法做出任何保證。我所說的資格就是指這個。對這種力量,無論如何我都不具有戰而勝之的自信。」

  「這以前你始終想掙脫這種力量來著?」

  「我想是的。」

  有紀子的手仍放在我胸口未動。「可憐的人兒。」她說。聲音就好像在朗讀牆上寫的大大的字。或者牆上果真那麼寫著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不想同你分手,這點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究竟對還是不對,就連這是不是我所能選擇的都不知道。喏,有紀子,你在這裡,並且痛苦,這我可以看到。我可以感覺出你的手。然而此外還存在看不到覺不出的東西——比如說情思那樣的東西,可能性那樣的東西。那是從什麼地方滲出或紡織出來的,而它就在我心中。那是無法以自己的力量來選擇或回答的東西。」

  有紀子沉默有頃。夜行卡車不時從窗下的路面上駛過。我目光轉向窗外,外面一無所見,惟獨聯結子夜與天明的無名時空橫陳開去。

  「拖延的時間裡,我好幾次想到了死。」她說,「不是嚇唬你,真是這樣。好幾次我都想死。我就是這樣孤獨寂寞。死本身我想大概沒有什麼難的。嗯,你該知道吧?就像房間空氣一點點變稀變薄一樣,我心中求生的欲望漸漸變小變淡,那種時候死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甚至小孩兒都沒考慮,幾乎沒考慮到自己死後小孩兒會怎麼樣。我就是孤獨寂寞到這個地步。這點你怕是不明白的吧?沒有認真考慮的吧?沒有考慮我感覺什麼、想什麼、想做什麼的吧?」

  我默然無語。她把手從我胸口拿開,放在自己膝頭。

  「但終究我沒有死,終究這樣活了下來。這是因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邊,自己到最後恐怕還是要接受的。所以我沒有死。問題不在於什麼資格,什麼對與不對。你這人也許不地道,也許無價值,也許還要傷害我,但這些都不是問題。你肯定什麼都不明白。」

  「我想我大概什麼都不明白。」我說。

  「而且什麼也不想問。」

  我張嘴想說什麼。但話未出口。我確實什麼都不想問有紀子。為什麼呢?我為什麼就不想問問有紀子呢?

  「資格這東西,是你以後創造的。」有紀子說,「或者是我們。也許我們缺少那東西。

  過去我們好像一起創造了許多東西,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創造。肯定是很多事情過於順利了,我們怕是過於幸福了。不這樣認為?」

  我點點頭。

  有紀子在胸前抱起雙臂,往我臉上看了一會兒。「過去我也有美夢來著,有幻想來著,可不知什麼時候都煙消雲散了,還是遇見你之前的事。我扼殺了它們,多半是以自己的意志扼殺了拋棄了它們,像對待不再需要的身體器官。至於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但我那時只能那樣做,我想。我經常做夢,夢見誰把它送還給我,同樣的夢不知做了多少次。夢中有人雙手把它捧來,說『太大,您忘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夢。和你生活,我一直很幸福,沒有可以稱得上不滿的東西,沒有什麼更想得到的東西。儘管這樣,還是有什麼從後面追我。半夜一身冷汗,猛然睜眼醒來——我原本拋棄的東西在追趕我。被什麼追趕著的不僅僅是你,拋棄什麼失去什麼的不僅僅你自己。明白我所說的?」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你有可能再次傷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會怎麼樣。保證之類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歡你,僅此而已。」

  我抱過她的身子,撫摸她的頭髮。

  「有紀子,」我說,「從明天開始好了,我想我們可以再一次從頭做起。今天就太晚了。我準備從完完整整的一天開始,好好開始。」

  有紀子好半天盯住我的臉。「我在想——」她說,「你還什麼都沒有問我。」

  「我準備從明天再次開始新的生活,你對此怎麼想?」我問。

  「我想可以的。」有紀子淡然一笑。

  有紀子折回臥室後,我仰面躺著久久注視天花板。沒有任何特徵的普通公寓的天花板,上面沒有任何有趣的東西。但我盯住它不放。由於角度的關係,車燈有時照在上面。幻影已不再浮現。島本乳峰的感觸、語音的餘韻、肌膚的氣味都已無法那麼真切地記起。時而想起泉那沒有表情的面孔,想起自己的臉同她的臉之間的車窗玻璃的感觸。每當這時,我便緊閉雙眼想有紀子,在腦海中反復推出有紀子剛才的話。我閉目合眼,側耳傾聽自己體內的動靜。大概我即將發生變化,而且也必須變化。

  至於自己身上有沒有足以永遠保護有紀子和孩子們的力量,我還無由得知。幻想已不再幫助我,已不再為我編織夢幻。空白終究是空白,很長時間裡我將身體沉浸在空白中,力求讓自己的身體適應空白。那是自己的歸宿,必須安居其中。而從今往後我勢必為別的什麼人編織夢幻了,對方要求我這樣做。我不知道那樣的夢幻到頭來具有多大作用力。但是,既然我企圖從當下的我這一存在中覓出某種意義,那麼就必須竭盡全力繼續這一作業,大概。

  黎明時分,我終於放棄了睡眠。我把對襟毛衣披在睡衣外面,去廚房沖咖啡喝著。我坐在餐桌旁,眼望漸次泛白的天空。實在已有很久沒看天明了。天空的盡頭出現一道藍邊,如沁入白紙的藍墨水一般緩緩向四面擴展。它竟是那樣的藍,仿佛彙聚了全世界大凡所有的藍而從中僅僅抽出無論誰看都無疑是藍的顏色用來劃出一道。我以肘拄桌,有所思又無所思地往那邊凝望著。然而當太陽探出地表以後,那道藍色頃刻間便被日常性白光吞噬一盡。墓地上方只漂浮著一片雲,輪廓分明的、純白色的雲,仿佛可以在上面寫字的清清楚楚的雲。另一個新的一天開始了。至於這新的一天將給我帶來什麼,我卻無從推斷。

  往下我將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接著去游泳池,一如往日。我想起初中期間去過的游泳池,想起那座游泳池的氣味和天花板的回音,那時我正要成為新的什麼。每當立於鏡前,我都能夠看出自己身體的變化,安靜的夜晚裡甚至能夠聽到肉體發育的響動。我即將身披新的自己這層外衣踏入新的場所。

  我仍坐在廚房桌旁,仍靜靜地注視墓地上空漂浮的雲。雲紋絲不動,儼然被訂在天穹上完全靜止了。我想差不多該叫醒女兒們了。天早已大亮,女兒們得起床了。她們比我更強烈更迫切地需要新的一天,我應當走到她們床前掀開被子,手放在柔軟而溫暖的身體上告知新一天的到來。這是我的當務之急。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廚房桌前站起,似乎所有氣力都已從身上消失,就好像有人悄悄繞到我背後輕輕拔去我的體塞。我臂肘柱著桌面,雙手捂臉。

  黑暗中我想到落於海面的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無聲無息地、不為任何人知曉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靜靜地叩擊海面,魚們甚至都渾然不覺。

  我一直在想這樣的大海,直到有人走來把手輕輕放在我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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