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她自己基本不聽音樂,我聽時才一起聽,主動放唱片的時候幾乎沒有過。估計唱片怎麼放都不知道。」

  她把手伸進磁帶盒,拿起幾盤細看。其中也有我和女兒一起聽的兒歌,如《警犬》和《鬱金香》之類,我們在去幼兒園或回來的路上時常隨著哼唱。島本把貼有史努比漫畫標簽的一盤磁帶拿在手上好奇地看了半天。

  看罷,她又盯視我的側臉。「初君,」稍頃她開口道,「這麼從旁邊看你開車,有時很想伸手抓住方向盤猛地打轉。那一來怕是要沒命的吧?」

  「篤定嗚呼哀哉。時速一百三十公里嘛。」

  「不願意和我一塊兒死?」

  「那可算不上光明正大的死法。」我笑道,「再說唱片還沒聽呢。我們是來聽唱片的吧?」

  「別怕,不會那麼做的。」她說,「不過是一閃之念,時不時地。」

  雖是十月初,但箱根的夜晚還是相當涼的。到得別墅,我打開燈,打開客廳的煤氣取暖爐,從餐具櫥裡拿出白蘭地杯和白蘭地。一會兒房間暖和了,兩人便像過去那樣並坐在沙發上,把納特·金·科爾的唱片放在唱機盤上。爐火燒得正紅,火光映在白蘭地酒杯上。

  島本把雙腿提上沙發,折疊在臀下坐著,一隻手搭在沙發背上,另一隻放在膝頭,一如往日。那時的她恐怕是不大想給人看見腿的,而作為習慣,即使在動手術治好了腿的現在也還保留著。納特·金·科爾唱起《國境以南》,實在是久違了。

  「說實話,從小聽這首歌就覺得奇怪:國境以南到底有什麼呢?」我說。

  「我也是。」島本應道,「長大以後看了英文歌詞,不禁大失所望,不過是墨西哥一首歌曲罷了。原以為國境以南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呢。」

  「比如說有什麼?」

  島本抬手把頭髮撩到腦後輕輕挽起。「不知道啊。該是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軟的東西吧。」

  「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軟的東西,」我說,「能吃不成?」

  島本笑了,隱隱現出嘴裡潔白的牙齒。「大概不能吃吧,我想。」

  「能摸?」

  「我想大概能摸。」

  「大概好像太多了。」我說。

  「那裡是大概多的國家嘛。」

  我伸出手,觸摸她放在沙發背的手指。實在好久沒碰她的身體了,在從小松機場飛往羽田機場的飛機上碰過,打那以後這是第一次。一摸她的手指,她略微揚臉看我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去。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她說。

  「什麼呀,太陽以西?」

  「有那樣的地方。」她說,「聽說過西伯利亞臆病麼?」

  「不曉得。」

  「以前從哪本書上看過,初中時候吧。什麼書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住在西伯利亞的農夫患的病。喏,想像一下:你是農夫,一個人住在西伯利亞荒原,每天每天都在地裡耕作,舉目四望一無所見。北邊是北邊的地平線,東邊是東邊的地平線,南邊是南邊的地平線,西邊是西邊的地平線,別無他物。每天早上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你就到田裡幹活;太陽正對頭頂時,你收工吃午飯;太陽落入西邊的地平線時,你回家睡覺。」

  「聽起來同在青山左近經營酒吧的人生模式大不相同嘛。」

  「是的吧,」她微微一笑,稍稍歪了歪頭,「是大不相同吧。而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都是這樣。」

  「可西伯利亞冬天能耕種嗎?」

  「冬天休息,當然。」島本說,「冬天待在家裡,做家裡能做的活計。等春天一來就外出做田裡的話兒。你就是那樣的農夫,想像一下!」

  「想像著呢。」我說。

  「有一天,你身上有什麼死了。」

  「死了?什麼死了?」

  她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是什麼。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劃過高空落往西邊的地平線——每天周而復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時間裡,你身上有什麼突然咯嘣一聲死了。於是你扔下鋤頭,什麼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陽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不吃不喝走個不停,直到倒地死去。這就是西伯利亞臆病。」

  我在腦際推出趴在地上就勢死去的西伯利亞農夫。

  「太陽以西到底有什麼呢?」我問。

  她再次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那裡什麼也沒有,或者有什麼也不一定。總之是個同國境以南多少不同的地方。」

  納特·「金」·科爾唱起《裝相》,島本也低聲隨著唱了起來,一如過去常唱的那樣。

  「喂,島本,」我說,「你不在以後,我一直考慮你來著,差不多半年。六個來月每天從早到晚考慮你。也想停止考慮,但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最後這樣想道:我再也不希望去任何地方,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再也不想讓你從我眼前失去,再也不想聽到什麼一段時間,大概也不想聽。我就是這樣想的。你說了句一段時間見不到就去了哪裡,可你什麼時候回來卻不曉得,誰都不曉得,什麼保證都沒有。你很可能一去不復返,我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你而了此一生。這麼一想,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周圍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義。」

  島本默不作聲看著我,始終面帶一成不變的淺淺的笑意。那是絕對不受任何干擾的恬靜的微笑,我無法讀出其中的情感。這微笑深處應該潛在著什麼,但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有向我顯露。每次面對這微笑,一瞬間我都似乎迷失了自己的情感,全然搞不清自己位於何處,向何方行進。但我還是耐心找出自己應出口的話語。

  「我是愛你的,確實愛你。我對你懷有的感情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替代的。這以前我幾次眼睜睜地失去了你,但那是不應該的,是錯誤的。我是不應該失掉你的。幾個月來我徹底想通了:我的的確確愛你,我無法忍耐沒有你的生活,再也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

  聽我說完,島本好半天閉目一聲不響。爐火繼續燃燒,納特·金·科爾繼續唱老歌。我想補充點什麼,卻無話可說。

  「噯,初君,好好聽我說,」島本終於開口了,「這是至關重要的事,好好聽著。剛才我也講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所以對你來說,或全部收留我,或全部捨棄我,二者必居其一。這是基本原則。如果你認為眼下這種狀況持續下去也沒關係,我想是可以持續的。至於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為其持續而竭盡全力。如果我能來見你我就來見,為此我也會付出相應的努力。但不能來見時就不能來,而不可能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這點是很明確的。但如果你不喜歡這樣,不希望我再去別處,那麼你就必須全部收留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部,連同我拖曳的和我擔負的。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明明白白。」我說。

  「那麼你仍然真想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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