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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岳父把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裡,「喂喂,那麼幹可就成賄賂了,手要給拗勘到背後去的!」

  「不過同業界多多少少全都幹的吧?」

  「或多或少。」岳父現出為難的神色,「在手不至於拗到背後的限度內。」

  「暴力團那邊呢?收買地皮時那夥人怕是有用的。」

  「那沒有。我向來瞧不上那幫傢伙。我不幹壟斷收買地皮的名堂。那倒是賺錢,但不幹。我只是建造地皮上面的。」

  我喟歎一聲。

  「這類事你肯定不中意的。」

  「中意也罷不中意也罷,反正您是把我打入算盤才往前鋪展的吧?以我答應為前提?」

  「那是那是。」他有氣無力地一笑。

  我歎口氣說:「我說爸爸,坦率地說我是不大喜歡這類事情的。倒不是說要糾正社會不良風氣,您也知道,我是過著普普通通生活的普普通通的人。可能的話,不想捲入背陰處的事情裡去。」

  「這個我也清楚,」岳父說,「清清楚楚。所以這邊就交給我辦好了。反正絕對不會做給你添麻煩的事。如果那樣做,結果必然給有紀子和外孫女們也添麻煩。我是不可能那麼做事的。你也該知道我是多麼疼愛女兒和外孫女吧?」

  我點點頭。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處於可以拒絕岳父的立場。這麼想著,心情沉重起來。我在被這世界一點一點拉下水去。這是第一步。這次就認了,但往下沒准還有別的什麼找到頭上。

  我們又繼續吃了一會。我喝茶,岳父仍以很快的頻率喝酒。

  「喂,你三十幾了?」岳父突然問。

  「三十七。」

  岳父定睛看著我。

  「三十七麼,正是風流年齡。」他說,「工作得心應手,自信也有了。所以女人也會主動湊上前來,不對?」

  「遺憾的是還沒那麼多湊上前來。」我笑道,旋即觀察他的表情。一瞬間我懷疑岳父知道了我和島本的事,為此把我叫到這裡來。但他口氣裡沒有要盤問什麼的緊張感,只是跟我閒聊而已。

  「我在你這個年齡也蠻風流著哩,所以不命令你不許有外遇。跟女兒的丈夫說這個未免離譜,但我以為適當玩玩反倒有好處,反倒息事寧人。適當化解那種東西,可保家庭和睦,工作起來也能集中精力。所以,即使你在哪裡跟別的女人睡,我也不責怪你。不過嘛,風流時最好選准風流的對象,稀裡糊塗選錯人,人生的路就要走歪。這樣的例子我看到好幾個了。」

  我點點頭。隨後我驀地想起有紀子的話,她說她哥哥夫妻關係不好。有紀子的哥哥小我一歲,別處有了女人,不常回家。我猜想岳父大概對這個長子有些看法,所以才跟我談起這個。

  「記住,別找無聊女人。和無聊女人風流,自己不久都會無聊。和糊塗女人廝混,自己都要糊塗起來。話雖這麼說,可也不要同太好的女人搞在一起。和好女人深入下去,就很難再退出來了,而退不出來,勢必迷失方向。我說的你懂吧?」

  「多多少少。」

  「注意這幾點就行了。首先不可給女人弄房子,這是要命的東西。其次回家時間最晚不超過半夜兩點,半夜兩點是不被懷疑的底線。第三,不可拿朋友作擋箭牌。風流事有可能露餡,那也是沒辦法的,但不可連朋友都搭進去。」

  「像是經驗之談啊。」

  「那是。人只能從經驗中學習。」他說,「也有不能從經驗中學習的,但你不是那類。

  我想——你這人很有看人的眼光。這東西只有善於從經驗中學習的人才能掌握。你的店我只去了兩三次,但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找的人都很不錯,又會用他們。」

  我默默地聽他講下去。

  「選老婆的眼光也有,婚姻生活迄今為止也一直風平浪靜。有紀子也和你過得蠻幸福,兩個孩子也都是好孩子。對此我表示感謝。」

  看來他今天喝過量了。但我什麼也沒說,只管默默聽著。

  「我想你恐怕還不知道,有紀子自殺過一回。吃安眠藥。抬進醫院兩天沒醒過來。當時我以為完了,全身發涼,呼吸都像沒了,以為必死無疑,眼前一片漆黑。」

  我抬臉看岳父,「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二歲時候,大學剛畢業。男人引起的。和那男的都已訂婚了。一個無聊人物。有紀子看起來老實,但很有主意,腦袋也夠用。所以,我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和那麼個無聊人物攪和到一起。」岳父背靠壁翕龕柱子,叼煙點上火。「但對有紀子來說,那是第一個男人。大凡第一個,多多少少誰都要出差錯。問題是有紀子受的打擊大,想自殺不活了。自那以後,那孩子就同男人斷絕了所有往來。那以前本來是個相當積極的孩子,但那件事發生後就很少外出了。寡言少語,總是悶在家裡。想不到和你相識交往以後,變得非常開朗,人整個變了。是旅行途中遇上的吧?」

  「是的,在八嶽。」

  「那次也是我勸的,差不多硬推出門的,我說一定得旅行一次。」

  我點頭道:「自殺是不知道的。」

  「覺得還是不知道好,一直沒有提起。不過差不多也該是知道的時候了。你倆往後日子還長,好的壞的最好大體瞭解清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岳父閉上眼睛,朗上吐了口煙。「由我這當父親的說是不合適,不過她確實是個好女人,我是這麼看的。我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女人,看女人的眼光自以為還是有的,女人的好壞一眼就看得出。同是自己女兒,長相倒是妹妹好,但人的稟性截然不同。你有看人的眼光。」

  我默然。

  「對了,你是沒有兄弟吧?」

  「沒有。」我說。

  「我有三個孩子。你以為我對三個一視同仁?」

  「不知道。」

  「你怎麼樣?兩個女兒同樣喜歡?」

  「同樣喜歡。」

  「那是因為還小。」岳父說,「再大些,就會有傾向性。對方有,我們也有。這你很快就會體驗到的。」

  「是嗎?」

  「也是因為對你我才說,三個孩子裡邊我最喜歡有紀子。這麼說對另兩個是不合適,但確實如此。和有紀子對脾氣,信得過。」

  我點點頭。

  「你有看人的眼力。有看人的眼力是非常了不起的才能,要永遠珍惜才是。我本身自是一文不值,但並非只生了一文不值的貨色。」

  我把已醉到相當程度的岳父扶上梅賽德斯。他一坐進後座,便叉腿閉上了眼睛。我攔出租車回家。回到家來,有紀子想聽父親和我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正經話,」我說,「父親只是想和誰喝酒。醉得挺厲害,不知道回公司還能不能工作,那個樣子。」

  「總是那樣。」有紀子笑道,「大白天喝醉了,在總經理室沙發上午睡一個小時。可公司居然還沒關門。所以別擔心,由他去吧。」

  「不過好像沒以前那麼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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