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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11章

  和島本去石川縣回來後的第四天,岳父打來電話,說有要事相商,問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飯。我說可以可以。不過老實說我有點吃驚,因為岳父是個非常忙的人物,極少同工作關係以外的人吃飯。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剛從代代木遷到四穀一座七層新樓。那樓雖是公司財產,但公司只用上面兩層,下面五層租給別的公司以及餐館店鋪。來這裡我還是頭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閃閃發光。大廳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碩大的瓷瓶裡插滿鮮花。在六樓下得電梯,接待處坐著一個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髮女孩,用電話將我的姓名告知岳父。電話機是深灰色的,形狀像是帶計算機的自由轉接型。隨後她燦然一笑,對我說:「請,總經理在辦公室等您。」笑容非常華麗,但同島本相比多少有些遜色。

  總經理室在最上層。通過大玻璃窗可以將市容盡收眼底。景色雖不能說令人心曠神怡,但室內採光好,面積綽綽有餘。牆上掛著印象主義畫,畫的是燈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譯注:法國新印象主義畫家)筆下,有可能是真品。

  「形勢看來不錯嘛。」我對岳父說。

  「不壞。」說著,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是不壞,並將越來越好,眼下正是發財的時候。對我們這行當來說,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賜良機,現在發不了財就沒機會發了。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建築業我是門外漢。」

  「喏,從這裡看一眼東京城好了。看見到處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這一點那一塊什麼也沒建的空地皮。從高處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舊房舊樓拆出來的。近來地價飛漲,以前那樣的舊樓漸漸沒了收益。舊樓收不來高房租,租客數量也在減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間。就拿私有房來說,城區地價一漲,固定資產稅和繼承稅就付不起,就要賣掉,賣掉城裡房子搬去郊外。買那類房子的基本上是專業不動產商,那幫小子拆除原來的舊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樓。就是說,那一帶的空地往下要接二連三地豎起高樓大廈,而且就在這兩三年內,兩三年工夫東京就要一改舊觀。資金沒問題,日本經濟生機勃勃,股票節節上揚。銀行的錢綽綽有餘,有地抵押銀行就借錢給你,借多少都不在話下。只要有地,錢隨便你花。所以樓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建樓的是誰?當然是我們,當然!」

  「原來如此。」我說,「不過建那麼一大堆樓,東京究竟會怎麼樣呢?」

  「會怎麼樣?會更朝氣蓬勃,更美觀氣派,更方便快捷嘛!市容這東西,是如實反映經濟形勢的一面鏡子。」

  「更朝氣蓬勃更美觀氣派更方便快捷固然不壞,我也認為挺好。問題是現在東京城都車滿為患了,樓再增加,那可真要寸步難行了。下水道都很麻煩,下點雨就得往外冒水。再說,所有高樓大廈夏天一齊開空調,電恐怕都不夠用。而電是靠燒中東石油發出來的,再來一場石油危機怎麼辦?」

  「那是日本政府和東京都考慮的事,我們不是為此大把大把納稅了嗎!讓東大畢業的官僚們絞盡腦汁去好了。那些傢伙總那麼神氣活現派頭十足,就像在說是他們在驅動國家。所以偶爾開動一下那顆高檔腦袋考慮考慮問題也是可以的嘛!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泥水工,有人求蓋樓就是——這就叫做市場原理,是吧?」

  對此我沒表示什麼。畢竟不是來跟岳父討論日本經濟態勢的。

  「算了,別再談深奧東西了,先填肚皮去吧,肚子癟了。」岳父說。

  我們鑽進帶電話的寬體黑色梅賽德斯,來到赤阪一家鰻魚餐館,被讓進裡面一個單間,兩人面對面吃鯉魚喝清酒。因是中午,我只象徵性地喝一點點,岳父卻喝得相當快。

  「那麼,要商量什麼事呢?」我切入正題。若是糟糕事,還是先聽了好。

  「其實是有事相求。」他說,「啊,倒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借名字?」

  「這次想辦一家新公司,需要一個名義上的創辦人。雖說如此,也並不需要什麼特殊資格,只消名字出現在那裡即可。不給你添任何麻煩,而相應的禮金我是一定給的。」

  「不用什麼禮金。」我說。「真有必要,名字怎麼借都無所謂。可那到底是什麼公司呢?既然作為創辦人之一連署名字,那麼這一點還是想瞭解瞭解。」

  「準確說來,什麼公司也不是。」岳父說,「對你我才直言不諱:那公司什麼也不做,徒有其名罷了。」

  「總之就是『幽靈公司』了?PaPeCompany,tunnel公司。」

  「啊,算是吧。」

  「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少納稅?」

  「不是。」他難以啟齒似的說。

  「好處費?」我一咬牙問道。

  「差不多。」他說,「的確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做我們這個買賣多少還是需要的。」

  「若弄出什麼問題我怎麼辦?」

  「辦公司本身是合法的。」

  「問題在於那公司幹什麼。」

  岳父從衣袋裡取出香煙,擦燃火柴,朝天吐了一口煙。

  「問題不至於有什麼問題的。況且就算出現什麼問題,誰一眼都會看出你不過出於對我的情面才借名字一用罷了——老婆的父親相求,沒辦法拒絕。沒有人會怪罪你。」

  我就此思索了片刻。「那好處費到底流去哪裡呢?」

  「還是不知道為好。」

  「我想就市場原理知道一下具體內容,」我說,「流去政治家那兒?」

  「那也多少有點兒。」

  「是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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