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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是啊。你大概不曉得,母親去世之前,怎麼喝都絕不上臉,無底洞一樣。也是沒辦法啊,都要上年紀的。」

  她新做了咖啡,我們在廚房餐桌上喝著。為幽靈公司當名義上的創辦人的事我沒有講給有紀子聽,怕她知道後為自己父親給我添麻煩感到不快。想必有紀子會說:「從父親手裡借了錢的確不錯,但那個和這個是兩回事。再說你不是連本帶息都還了麼!」但問題沒那麼簡單。

  小女兒在自己房間睡得很實。喝罷咖啡,我把有紀子拉到床上。兩人脫光衣服,在明晃晃的天光下靜靜地抱在一起。我花時間給她的身體升溫後探了進去。但這天進去後我一直在想島本。我閉目合眼,權當自己此時抱的是島本,想像自己正進入島本體內,隨後洶湧地一瀉而出。

  沖罷淋浴,我重新上床,打算睡一會兒。有紀子已完全穿好了,見我上床,馬上來身旁吻我背部。我閉上眼睛,一聲不響。由於我是想著島本同她做愛的,所以不免有些內疚,遂閉目沉默。

  「噯,真的好喜歡你。」有紀子說。

  「結婚七年過去了,孩子都兩個了,」我說,「差不多該到倦怠期了。」

  「是啊,可我喜歡。」

  我抱過有紀子,並開始脫她的衣服,脫去毛衣和裙子,拉掉內褲。

  「喂,你莫不是還來一次……」有紀子吃驚地說。

  「當然再來一次。」

  「唔,這可要寫進日記才行。」

  這回我儘量不去想島本。我摟緊有紀子,看有紀子的臉,只想有紀子。我吻有紀子的嘴唇、脖頸和乳頭,射在有紀子體內。射完後仍摟著不動。

  「噯,你怎麼了?」有紀子看著我說,「今天跟父親有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我說,「完全沒有。只是想這麼親熱一會兒。」

  「好好,隨你怎樣。」說著,她仍讓我待在裡面,就那樣緊緊摟住我。我合起眼睛,身體緊貼她的身體,不讓自己跑去別的地方。

  抱著有紀子的肢體,我驀然想起剛才從岳父口中聽來的她自殺未遂的事。「當時我以為完了……以為必死無疑。」說不定只要出一點點差錯,這肢體就會消失不見的,我想。我輕輕撫摸有紀子的肩、發、乳房。暖暖的,柔柔的,又實實在在。我的手心可以感覺出有紀子的存在,至於這能持續存在到什麼時候,任何人都無由得知。有形的東西倏忽間就了無蹤影,有紀子也好,我們所在的房間也好,牆壁也好天花板也好窗扇也好,注意到時都可能不翼而飛。接著,我一下子想起了泉。一如那個男的深深傷害有紀子一樣,我大概也深深傷害了泉。有紀子其後遇上了我,而泉大概誰也沒遇上。

  我吻了一口有紀子柔軟的脖頸。

  「睡一會兒。」我說,「睡醒去幼兒園接小孩兒。」

  「好好睡就是。」她說。

  我只睡了很短工夫。睜開眼睛,下午三點剛過。從臥室窗口可以望見青山墓地。我坐在窗邊椅子上,怔怔地望那墓地,望了許久。我覺得很多景物都以島本出現為界而前後大不相同。廚房裡傳來有紀子準備做晚飯的聲響,在我聽來竟那般虛無縹緲,仿佛從遼遠的世界順著管道或其他什麼傳來的。

  隨後,我從地下停車場開出寶馬去幼兒園接大女兒。這天幼兒園好像有什麼特殊活動,女兒出來時已近四點。幼兒園門前一如往日停著一排擦得一塵不染的高級轎車,薩伯、美洲虎、阿爾發·羅米歐也在其中。身穿高檔大衣的年輕母親從車上下來,接過孩子,放進車裡回家。由父親來接的只我女兒。一看見女兒,我就叫她的名字,一個勁兒揮手。女兒認出我,也揮起了小手,正要往這邊跑時,發現坐在藍色梅賽德斯260E助手席上的小女孩兒,便喊著什麼朝那邊跑去。小女孩兒戴一頂紅毛線帽,從停著的汽車窗口探出上身。她母親身穿紅色開司米大衣,戴一副足夠大的太陽鏡。我趕去那里拉起女兒的手,對方沖我微微一笑,我也回了個微笑。那紅色開司米大衣和大太陽鏡使我想起島本——從澀谷跟到青山時的島本。

  「你好!」我說。

  「你好!」她應道。

  一個容貌俏麗的女子,怎麼看都不超過二十五。車內音響正在放「傳聲頭像」樂隊的《燃燒的房子》。後座上放兩個紀之國屋百貨商店的紙袋。她的笑容十分動人。女兒和小朋友悄悄說了一會兒什麼,然後說「再見」。那女孩兒也說聲「再見」,說罷按一下鈕,把玻璃窗「嘶」一聲關上。我牽著女兒的手往寶馬走去。

  「怎麼樣,今天一天裡有什麼高興事?」我問女兒。

  女兒頭一擺說:「哪裡有什麼高興事,糟極了。」

  「啊,都挺夠嗆的。」說著,我彎腰吻了一下女兒前額。她以煞有介事的法國餐館經理接受美國運通卡時的表情接受我的吻。「明天會好起來的,肯定。」我說。

  可能的話,我也想這樣安慰自己:明天早晨睜開眼睛,世界肯定變得眉清目秀,一切都比今天令人心曠神怡。然而不可能那樣。明天說不定事情更傷腦筋。問題是我在鬧戀愛,而又這樣有妻、有女兒。

  「噯,爸爸,」女兒說,「我嘛。想騎馬。能什麼時候給我買匹馬?」

  「啊,好好,什麼時候。」我說。

  「這什麼時候,哪年哪月?」

  「等爸爸攢夠錢。攢夠錢就用來買馬。」

  「爸爸也有貯幣盒?」

  「嗯,有個很大的,汽車那麼大的傢伙。不攢那麼多錢馬是買不成的。」

  「求爺爺,爺爺肯給買的?爺爺不是很有錢嗎?」

  「那是。」我說,「爺爺有個跟那兒的大樓一樣大的貯幣盒,滿滿的全是錢。可因為太大了,裡邊的錢怎麼也取不出來。」

  女兒獨自沉思了好一會兒。

  「問問爺爺怎麼樣?就說想請他買匹馬。」

  「是啊,問一次試試看。沒准真能給你買的。」

  我和女兒談著馬,把車開到了公寓停車場:要什麼樣的馬,取什麼樣的名,騎馬去哪兒,讓馬睡在哪兒等等。把她從停車場送上電梯後。我直接趕去酒吧。明天究竟會發生如何的變化呢?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閉起眼睛。我覺得自己似乎不在自己體內,我的身體仿佛是從哪裡隨便借來的臨時性容器。明天我將何去何從呢?如果可能,我真想立刻給女兒買一匹馬,在一切杳然消失之前,在一切損毀破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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