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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經營才能我倒談不上。」我說,「我不是實業家,僅有兩家小店。沒有增加店數的打算,沒有再多賺錢的念頭。這不能稱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像,想像自己是個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麼會跟誰去什麼樣的店。喝什麼樣吃什麼樣的東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歲的獨身男子,領著自己喜歡的女孩,會去什麼樣的店。還一個一個想像如此情形的細節,例如預算多少啦,住在哪裡、幾點之前要回去啦。設想好幾種具體情況。如此設想疊加的過程中,店的圖像就會漸漸明晰起來。」

  島本這天晚上身穿淺藍色高領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對小耳環閃閃生輝,貼身的薄毛衣將乳房的形狀完美地凸現出來,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暢。

  「再說點可好?」島本臉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悅的微笑。

  「說什麼呢?」

  「說你的經營方針。」她說,「聽你這麼說話的確開心得很。」

  我有點臉紅,實在很久沒在人前臉紅過了。「那不能算是經營方針。只是,島本,我想我過去就已習慣這樣的作業。從小我就一直一個人在腦袋裡想這想那,發揮想像力。推出一個虛擬場所,小心翼翼地一塊塊添磚加瓦——這裡這樣好了,那個用到這兒來,好比模擬試驗。上次也說了,大學畢業我一直在教科書出版社工作,那裡的工作實在無聊透頂,為什麼呢,因為在那裡我無法發揮想像力,不如說是扼殺想像力的活計。所以做起來悶得要死,上班討厭得要死,就差沒窒息過去。一上班我就覺得自己在漸漸萎縮變小,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我喝一口雞尾酒,緩緩環視客席。雨天裡反倒經常座無虛席。來玩的高音薩克斯手將薩克斯管收進箱內。我叫來男侍,讓男傳把一瓶威士忌拿過去,再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

  「可是這裡不同。這裡若不發揮想像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腦袋裡想到的即刻付諸實施。這裡沒有會議,沒有上司,沒有先例,沒有文部省意向,實在美妙至極,島本。你沒在公司工作過?」

  她仍面帶微笑,搖頭說「沒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適合我,一定也不適合你。我在公司幹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裡幾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時間,而且正是二三十歲的黃金歲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過若沒那八年,估計店也不能開得這麼順順利利,我是這樣想的。我喜歡眼下的工作,現在有兩家店,但我不時覺得那不過是自己頭腦中的虛擬場所。就是說好比空中花園,我在那裡栽花、造噴水池,造得非常精緻非常逼真。人們去那裡喝酒、聽音樂、聊天,然後回家。你認為為什麼那麼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錢特意來這裡喝酒?那是因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尋求虛擬場所。他們是為了看巧奪天工儼然空中樓閣的人造庭園,為了讓自己也進入其中才來這裡的。」

  島本從小包包裡掏出一支「沙龍」,我趕在她拿打火機之前擦火柴為她點燃。我喜歡給她點煙,喜歡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搖曳的樣子。

  「直言相告吧,我生來至今還一次也沒工作過。」她說。

  「一次也沒?」

  「一次也沒,既沒打過工,又沒就過業,沒有體驗過冠以勞動二字的東西,所以現在你講的這些聽得我非常羡慕。那種思考事物的方式我一次也沒試過,我只知道一個人看書。我所思考的,總的說來只是花錢。」說到這裡,她把兩腕伸到我眼前:右手戴著兩隻纖細的金手鐲,左手戴著看上去甚為昂貴的金表。她把兩隻手像出示商品樣本似的在我眼前放了很久。我拉起她的右手,端詳一會兒手腕上的手鐲,我想起十二歲時被她握手的事。至今仍真真切切記得那時的感觸,那感觸曾怎樣使我內心震顫也沒有忘記。

  「思考錢的花法說不定更為可取啊。」說罷,我鬆開她的手。一鬆開,竟產生一股錯覺,好像自己就勢飛去了哪裡。「一思考錢的賺法,許多東西就要慢慢磨損掉——一點一滴地、不知不覺之間。」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麼也不創造是多麼空虛。」

  「我不那樣認為。我覺得你在創造許許多多的東西。」

  「比如什麼東西?」

  「比如無形的東西。」說完,我把視線落在自己膝頭的手上。

  島本手拿酒杯久久望著我。「你說的可是心情什麼的?」

  「是的。」我說,「無論什麼遲早都要消失。這個店能持續到什麼時候也無法曉得。如果人們的嗜好多少改變、經濟流勢多少改變的話,現在這裡的狀況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這種例子我見了好幾個,說沒就沒。有形的東西遲早都要沒影,但是某種情思將永遠存留下去。」

  「不過初君,唯其存留才痛苦的情思也是有的。不這樣認為?」

  高音薩克斯手走來感謝我送的酒,我感謝他的演奏。

  「近來的爵士樂手都變得彬彬有禮了。」我對島本解釋說,「我當學生那陣子不是這樣。提起搞爵士樂的,全都吸大麻,一半左右性格有障礙。不過倒是可以時不時聽到著實把人驚個倒仰的厲害演奏。我常去新宿的爵士樂俱樂部聽爵士樂來著,去尋求驚個倒仰的體驗。」

  「你是喜歡那些人的吧,初君?」

  「或許。」我說,「沒有人會尋求相對好的並陶醉其中。雖然九個出格離譜,但有一個無與倫比——人們尋求的是這個。而推動世界前進的便是這個。我想這就是所謂藝術吧。」

  我再次盯視自己膝頭上的雙手,然後揚起臉看島本。她等待著我繼續下文。

  「但現在多少不同了。因為我現在是經營者,我所做的是投入資本加以回收。我不是藝術家,不是在創造什麼,也不是在這裡資助藝術。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沒有人在這個場所尋求那樣的東西。對經營方來說,彬彬有禮穿戴整潔的人要容易對付得多。這怕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不是說整個世界非充滿查利·帕克『鳥兒』不可。」

  她又要了杯雞後酒,換了支煙。長時間的沉默,島本似乎在一個人靜靜思考什麼,我傾聽低音提琴手悠長的獨奏:《可擁抱的你》。鋼琴手時而輕輕擊弦,鼓手時而擦一把汗喝一口酒。一位常客來我身邊閒聊了幾句。

  「噯,初君,」許久,島本開口道,「不曉得哪裡有條河?一條山溪一樣清亮亮的河,不很大,有河灘,不怎麼停滯,很快流進大誨的河。最好是流得急的。」

  我吃了一驚,看著島本的臉。「河?」我吃不透她要說什麼。她臉上沒有任何堪稱表情的表情。臉是對著我,卻什麼都不想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遙遠的風景。

  感覺上真好像自己離她很遠很遠。她和我之間,或許隔著無法想像的距離。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種悲哀。她眼睛裡含有讓我泛起悲哀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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