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為什麼突然冒出河來?」我試著問。

  「只是偶然想到問問。」島本說,「不曉得有那樣的河?」

  學生時代,我一個人扛著睡袋到處旅行,整個日本各種各樣的河都看過了,但怎麼也想不起她要的河。

  「日本海那邊好像有這樣一條河。」我想了一會兒說,「河名記不得了,大約在石川縣。去了就知道。應該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記著那條河。去那裡是大學二年級或三年級那年秋天放假的時候。紅葉姹紫嫣紅,四周群山簡直像被血染紅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中時聞鹿鳴。記得在那裡吃過的河魚十分夠味兒。

  「能把我領去那裡?」島本問。

  「石川縣喲!」我用乾澀的聲音說,「不是去江之島。先坐飛機,再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去了就得住下——你也知道,現在的我無法做到。」

  島本在高腳椅上緩緩轉身,從正面看著我。「跟你說,初君,我也完全知道這樣求你是不對的,知道這對你是很大的負擔。可除了你我沒有可求的人,而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去那裡,又不想一個人去。除你以外,對誰都不好這樣相求。」

  我看著島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麼風都吹不到的石蔭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兒一切都靜止不動,一片岑寂。凝神窺視,勉強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對不起。」她忽地排盡體內氣力似的笑笑,「我不是為了求你做這件事才來的,只是想見你,和你說說話,沒打算提起這個。」

  我在腦袋裡粗略地計算了一下時間。「一大早出門乘飛機往返,估計入夜前能趕回來——當然要看在那邊花多長時間。」

  「我想在那邊花不了多少時間。」她說,「你真能找出那樣的時間?找出和我一起飛去那裡又趕回來的時間?」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說,「現在還不好說定,不過我想問題不大。明天晚上打電話到這裡來可好?屆時我在這裡。那之前我安排妥當。你的日程呢?」

  「我什麼時候都行,沒什麼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隨時可以動身。」

  我點點頭。

  「囉囉嗦嗦真對不起。」她說,「或許我還是不該來見你。說不定最終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將近十一點她起身回去。我撐傘為她攔了一輛出租車。雨還在下。

  「再見。添了很多麻煩,謝謝。」島本說。

  「再見。」

  之後我折回店內,坐回吧台原來的座位。那裡仍剩有她喝的雞尾酒,煙灰缸裡留著幾支她吸剩的「沙龍」。我沒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視著酒杯和煙頭上沾的淡淺的口紅。

  回到家時,妻還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對襟毛衣,用錄像機看《阿拉伯的勞倫斯》。鏡頭是勞倫斯越過無數艱難險阻橫穿沙漠,終於到達蘇伊士運河。單我知道的,這部電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說看多少遍都看不膩。我坐在旁邊,邊喝葡萄酒邊一起看那電影。

  「這個星期日游泳俱樂部有個活動。」我對她說。俱樂部裡有個成員擁有相當大的遊艇,以前我們不時坐艇去海灣遊玩,在那裡喝酒、釣魚。二月份玩遊艇有點兒冷,但妻對遊艇差不多一無所知,因此對此沒什麼疑問,況且星期天我極少一個人出去。她似乎認為最好還是偶爾出去見見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一早就出去,估計八點前能回來。晚飯在家吃。」我說。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來玩。」她說,「要是不冷,大家就帶盒飯到新宿御苑玩去,四個女人家。」

  「那也蠻不錯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訂了星期日的機票和要租的車。傍晚六點半有一班飛回東京,看來勉強可以趕回吃晚飯。之後我去店裡等她的電話。電話十一點打來了。「時間總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夠忙的。這個星期日怎麼樣?」我說。

  她說沒問題。

  我告以飛機起飛時間和在羽田機場的碰頭地點。

  「麻煩您了,謝謝。」

  放下聽筒,我坐在吧台旁看了一會兒書。店裡太吵,吵得我實在沒辦法把心思集中到書上,於是去衛生間用冷水洗臉洗手,細看鏡子裡自己的臉。我對有紀子說了謊。以前說過幾次,和別的女人睡覺時也說了小謊,但那時我沒認為是欺騙有紀子,那幾次不過是無傷大雅的消閒解悶罷了。然而這次不成。我固然沒有同島本睡的念頭,但還是不成。我定定地審視鏡子裡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沒有映出自己這個人的任何圖像。我雙手拄在洗面臺上,喟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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