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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可是,好容易知道了你在哪裡,還是想來一趟,哪怕瞧你一眼也好。這麼著,我便坐在那把椅子上看你,你就坐在旁邊。心想如果你一直看不出我來,我就一聲不響地直接回去。但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不能不打招呼——往事如煙啊。」

  「為什麼呢?」我問,「為什麼覺得還是不見我為好呢?」

  她用手指摩挲著雞尾酒杯的圓口,想了一會兒。「因為如果見到我,你難免想這個那個地瞭解我,比如結婚沒有,住在哪裡,這以前做什麼了等等。是吧?」

  「噢,交談的自然趨勢嘛。」

  「當然我也認為是交談的自然趨勢。」

  「可你不大想談這些吧?」

  她為難似的笑笑,點了下頭。看來島本諳熟許多種微笑。「是啊,我不大想談那些,原因你別問,反正我不想談自己的事。不過這的確是不自然的,奇怪的,好像故意隱藏什麼秘密,又好像故弄玄虛。所以我想恐怕還是不見你為好。我不想被你看成故弄玄虛的女人。這是我不想來的一個原因。」

  「其他原因呢?」

  「因為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繼而看她筆直的齊肩秀髮,看她形狀嬌美的薄唇,看她無限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眼險上有一條透出深思熟慮韻味的細線,仿佛極遠處的水平線。

  「非常喜歡過去的你,所以不想見了現在的你以後產生失望。」

  「我讓你失望了?」

  她輕輕搖頭:「一直從那裡看你。一開始好像是別人,畢竟人大了好多好多,又穿了西裝。但細看之下,還是過去的初君,一點兒不差。噯,知道麼?你的舉止和十二歲時候的相比,幾乎沒什麼兩樣。」

  「不知道的。」說著,我想笑笑,但沒能笑成。

  「手的動作,眼珠的轉動,用指尖嗑嗑敲什麼的習慣,讓人難以接近的鎖起的眉頭——全都和過去一模一樣。阿爾瑪尼倒是穿了,可裡邊的內容沒什麼變化。」

  「不是阿爾瑪尼。」我說,「襯衣和領帶是阿爾瑪尼,西裝不同的。」

  島本嫣然一笑。

  「跟你說島本,」我繼續道,「我一直想見你,想和你說話,想和你說的話多得不得了。」

  「我也想見你來著,」她說,「可是你不來了。你該明白的吧?上初中你搬去別處以後,我一直等你來,可你怎麼也不來。我寂寞得不行,心想你肯定在新地方交了新朋友,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島本把煙在煙灰缸裡碾滅。她的指甲塗了透明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藝品,光溜溜的,別無贅物。

  「我怕。」我說。

  「怕?」島本問,「到底怕什麼?怕我?」

  「不,不是怕你。我怕的是被拒絕。我還是孩子,想像不到你會等我。我真的怕被你拒絕,怕去你家玩給你添麻煩,非常怕,所以漸漸不去了。我覺得,與其在你家鬧出什麼不快,還不如只保留同你親親密密在一起時的回憶好些。」

  她稍微歪了下頭,轉動手心裡的腰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吧?」

  「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我們本該成為交往時間更長的朋友。說實話,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都沒交到朋友,一個也沒有。在哪兒都是一個人。所以我總是心想,若你在身邊該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邊,光是通信也行。那樣一來,很多事情就不大一樣,很多事情就容易忍耐得多。」島本沉默片刻。「也不知為什麼,從上初中開始,我在學校裡就怎麼也幹不順當了。因為不順當,就更加自我封閉起來。惡性循環啊。」

  我點點頭。

  「小學期間我想還算順當的,上了初中後簡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

  這也是我從上大學到和有紀子結婚十來年時間裡一貫的感受。一旦情況彆扭起來,這個彆扭必然導致另一個彆扭,如此越變越糟,怎麼掙扎也無法從中脫身,直到有人趕來搭救。

  「首先是我腿不好。普通人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其次我光知道看書,不想對別人敞開心扉,無論如何。還有——怎麼說呢——外表顯眼。所以大部分人認為我是個精神扭曲的傲慢女子。或者果真那樣也有可能。」

  「不錯,你或許是漂亮過頭了。」

  她抽出一支香煙銜在嘴裡。我擦火柴點燃。

  「真認為我漂亮?」島本說。

  「認為。肯定經常有人這麼說,我想。」

  島本笑了:「不是的。說真的,我並不怎麼中意自己的長相。所以,給你這麼說我非常高興。」她說,「總之一般說來,我不被女孩子喜歡,遺憾是遺憾。我不知想了多少次:即使別人不誇漂亮也無所謂,只想當一個普通女孩,交普通朋友。」

  島本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我放在檯面上的手,「不過這下好了,你活得這麼幸福。」

  我默然。

  「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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