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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06章

  此外我還在有腿疾的女性方面有過一次非常奇特的經歷。那時我已二十八。但由於事情過於奇特,至今我都難以弄明白那到底意味什麼。

  我在年末喧鬧擁擠的澀穀街頭見到一位同島本跛得一模一樣的女性。她身穿偏長的紅色大衣,腋下夾一個黑色漆皮手袋,左手腕戴一個手鐲樣的銀色手錶。她身上的東西看上去十分高級。我在另一側路面行走,偶然瞧見她後,立即穿過馬路。路上人頭攢動,不知從哪裡冒出這麼多人來,不過追她倒沒花多少時間,因為她腿不靈便,走不了那麼快。那抬腿的方式同我記憶中的島本實在像極了——她也像島本那樣左腿以稍稍劃圓的姿勢拖著。我跟在她後頭,入迷地看著那被長筒襪包裹住的勻稱動人的腿描繪出優美的曲線。那是唯有經過成年累月訓練的複雜技術才能產生的優美。

  我稍離開一點兒跟在她後面走了一陣子。配合她的步調(即以同人群流速相反的速度)行走並非易事。我不時打量櫥窗或停下來裝作搜摸風衣口袋的樣子來調整行速。她戴一副黑皮手套,沒拿手袋的那只手提一隻商店裡的紅紙袋。儘管是陰沉沉的冬日,但她仍戴著大大的太陽鏡。從她身後我能看到的,只有梳得整整齊齊的秀髮(在肩那裡向外卷起,卷得非常雅致),和給人以柔軟暖和之感的紅大衣後背。不消說,我很想確認她是不是島本。要確認並不難,繞到前面好好看一眼即可。問題在於倘若是島本,那時我該說什麼呢?該怎樣表現呢?何況,她還記得我嗎?我需要做出判斷的時間。我必須調整呼吸、清理思緒、端正姿態。

  我在注意不讓自己超過她的情況下緊隨不舍。這時間裡她一次也沒回頭,一次也沒止步,甚至沒有斜視,只是朝某個目的地逕自行進不止。如果不看她左腿的移動而僅看其上身,肯定誰都看不出她腿有毛病,無非走路速度較普通人慢幾拍而已。越看她走路的樣子,我越是想島本,走法真的可以說是一個葫蘆分出的兩個瓢。

  女子穿過擁擠的澀穀站前,一步不停地沿坡路朝青山方向走去。到了坡路,腳步就更慢了。她已走了相當遠的距離,坐出租車都不算近,即使腿沒毛病的人走起來也夠吃力的,可是她拖著一條腿持續行走不止。我拉開適當距離跟在後面。她依然一次也沒回頭,一次也沒止步,甚至櫥窗都沒掃一眼。拿手袋的手同提紙袋的手換了幾次。但除此之外,她始終以同一姿勢同一步調前進。

  一會兒,她躲開大街的人群,走進側道。看來她對這一帶相當熟悉。從繁華大街往裡跨進一步,便是幽靜的住宅地段。由於人少了,我更注意保持好距離跟上。

  總共跟她走了大約四十分鐘。在行人稀少的路段走一陣子,拐過幾個路口,重新走上熱鬧的青山大街。但這回她幾乎不在人群中走,就像早已打定主意似的,毫不遲疑地徑直走進一家咖啡館。那是一家西式糕點店經營的不大的咖啡館。出於慎重,我在附近轉了十分鐘後才進去。

  進去馬上找到了她。裡面熱氣撲人,但她仍身穿大衣,背對門口坐著。那件看上去相當昂貴的紅大衣實在醒目。我坐在盡頭處的桌旁,要了杯咖啡,然後拿起手邊一份報紙,裝作看報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觀察她的動靜。她桌上放著一隻咖啡杯,但依我觀察,她一次也沒碰那杯子。除一次從手袋裡取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此外再無別的動作,只是靜靜坐在那裡打量窗外景致。看上去既像純粹的歇息,又像在考慮什麼要緊事。我喝著咖啡,翻來覆去地看報上的同一則報道。

  過了好半天,她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霍然離座,朝我這張餐桌走來。由於其動作過於突如其來,我的心臟差點兒停止跳動。但不是來我這裡。她從我桌旁走過,直接去了門旁的電話那裡,繼而投入零幣,撥動號碼。

  電話離我座位不太遠,但由於周圍人聲嘈雜,加之音響在大聲放聖誕歌,沒辦法聽清她的說話聲。電話打了很久,她桌上放的咖啡一碰沒碰地涼在了那裡。通過我旁邊時,我從正面看了她的面孔,可還是不能斷定她就是島本。妝化得相當濃,而且近半邊臉給大太陽鏡遮了,眉毛被眉筆描得甚是分明,塗得又紅又窄的嘴唇咬得緊緊的。畢竟我最後一次見島本時雙方都才十二歲,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臉形多少讓我隱約記起島本少女時代的面影,但說是毫不相關的別人似乎也未嘗不可。我所看清的只是她是臉形端莊的二三十歲女性,身穿值錢的衣服,而且腿有毛病。

  我坐在座位上冒出汗來,汗出得貼身襯衣都濕透了。我脫去風衣,又向女侍要了一杯咖啡。我問自己「你到底在幹什麼?」我是因為丟了手套來澀穀買新手套的,而發現這女子後,便走火入魔似的一路跟蹤而來。按正常想法,理應直接問一句「對不起,您是島本嗎?」這樣最為直截了當。可是我不願意那樣,只是默默地尾隨其後,現在已經到了無法返回的地步。

  打完電話,她直接折回自己的座位,然後背對著我坐下,一動不動地眼望窗外景物。女侍走到她身邊,問涼了的咖啡可不可以撤去。聲音我沒聽見,估計是那麼問的。她回頭點了下頭,好像又要了一杯。但新端來的咖啡她依然沒動。我一邊不時抬眼打量一下她的動靜,一邊繼續裝作看報的樣子。她幾次把手腕舉到面前,看一眼圖形銀色手錶。估計她在等誰。

  我心想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了。等那個誰來了,我就可能永遠失去向她搭話的機會。然而我又無論如何都無法從椅子上起身。不要緊,我說服自己,還不要緊的,不急。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去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她一直在眼望外面的街道,之後忽然靜靜站起,挾起手袋,另一隻手提起商店的紙袋。看來她已對等人不抱希望,或者本來就不是等人。看准她在收款機前付罷款走出門去,我也急忙站起,付了款朝她追去。眼見紅色大衣從人群中穿過,我撥開人流朝她的方向沖去。

  她揚手叫出租車。片刻,一輛出租車閃爍著方向指示燈靠上路旁。必須打招呼了!鑽上出租車就完了。不料剛朝那邊跨步,馬上有人抓住我的臂肘,力氣大得驚人。痛並不痛,但力氣之大使我透不過氣。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男子正看著我的臉。

  對方比我矮五公分左右,但體格十分壯實,年齡大概四十五六,身穿決灰色大衣,脖子上圍著開司米圍巾,一看就知都是高檔貨。頭髮整齊地分開,架一副玳瑁框眼鏡。看來經常運動,臉曬得恰到好處,想必滑雪來著,或者打網球也有可能。我想起同樣曬成這個樣子的喜歡打網球的泉的父親。估計是正規公司身處高位的人,或是高級官員,這一點看其眼睛即可了然——那是習慣向許多人下達命令的眼神。

  「不喝杯咖啡?」他聲音平靜地說。

  我眼睛仍在追逐紅大衣女子。她一邊彎腰鑽進出租車,一邊從太陽鏡裡朝這邊掃了一眼。我覺得她至少瞧見了這邊的場景。出租車車門隨後關上,她的身姿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她消失後,剩下我同那奇妙男子兩人。

  「不多佔用時間。」男子說,語調幾乎感覺不出起伏。看上去他一未生氣,二未激動,簡直就像為誰頂住門扇似的穩穩抓著我的臂肘,臉上毫無表情。「邊喝咖啡邊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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