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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當然我也可以直接走開,就說自己不想喝什麼咖啡,也沒話跟你說,首先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對不起我有急事。然而我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的臉看,繼而點下頭,照他說的再次走進剛才的咖啡館。可能是我害怕他握力中包含的什麼,我從中感覺到了類似奇異的一貫性的東西。那握力既不放鬆,又不加強,如機器一般準確地緊抓住我不放。我無法判斷如果拒絕的話此人到底會對我採取怎樣的態度。

  但害怕之餘,好奇心多少也是有的,想知道往下他究竟要對我說什麼話,對此頗有興致。那或許會帶給我關於那個女子的某種信息。在女子消失的現在,這男子說不定將成為連接女子和我的唯一通道。何況畢竟在咖啡館,總不至於對我動武。

  我和男子隔桌對坐。女侍來之前兩人都一言未發。我們隔著桌子目不轉睛地對視。隨後,男子要了兩杯咖啡。

  「你為什麼一直跟在她後面呢?」男子用足夠客氣的語調問我。

  我默然不答。

  他以沒有表情的眼神緊緊盯視我。「你從澀穀開始就緊跟不放,」男子說,「跟了那麼長時間,任憑誰都要發覺的。」

  我什麼也投說。料想是女子意識到我在跟她,進咖啡館打電話把這男子叫來了。

  「不想說,不說也無所謂。你就是不說我也完全曉得怎麼回事。」男子大約有些激動,但語調全然不失客氣與平靜。

  「我可以幹出幾種事來。」男子說,「不騙你,想幹就幹得出。」

  往下他便只是盯住我的臉,意思像是說不再解釋也該明白吧。我依舊悶聲不響。

  「不過這次不想擴大事態,不想挑起無謂的風波。明白嗎?僅此一次。」說著,他把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插進大衣口袋。從中掏出一個白信封,左手則一直置於桌面。是個工作信封,沒有任何特徵,雪白雪白。「所以只管默默收下。想必你也不過是受人之托,作為我也想儘量息事寧人。多餘的話希望你一句也別說。你今天沒有看見任何特殊情形,也沒遇見我,明白了嗎?若是我知道你說了多餘的話,上天入地我也會找出你算帳。所以盯梢的事請到此為止。雙方都不願意節外生枝吧?不是嗎?」

  如此說罷,對方朝我遞出信封,就勢站起,旋即一把抓起賬單,大踏步離去。我目瞪口呆,依然坐在那裡半天沒動,之後拿起桌面上放的信封往裡窺看:萬元鈔十張,一道摺也沒有的嶄新的萬元鈔。我口中沙拉沙拉發幹。我把信封揣入風衣袋,走出咖啡館。出門環視四周,確認哪裡也沒有那男子後,攔出租車返回澀穀。

  便是這麼一件事。

  我仍保留著那個裝有十萬元的信封,就那樣藏在抽屜裡沒動。遇到不眠之夜,我時常想起他的臉,就好像每當發生什麼事,不吉利的預言便浮上腦際。那男子到底是誰呢?還有,那女子是不是島本?

  事後我就此事件設想了幾種答案,那類似沒有謎底的謎語。設想完了又將其推翻,如此反復多次。那男子是她的情夫,把我當成了她丈夫雇用的摸底私人偵探之類——這是最具說服力的設想。而且那男子企圖用錢收買我封我的口,或者以為我在跟蹤前目睹了兩人在一家旅館幽會也未可知。這種可能性是充分存在的,二來也合乎邏輯。然而我還是無法打心眼裡認同這個假設。其中有幾點疑問:

  他說想幹就幹得出的幾種事究竟是哪種事呢?為什麼他抓我手臂的方式那麼奇特呢?為什麼那女子明知我跟蹤卻不坐出租車呢?乘出租車當場就可把我甩掉。為什麼那男子在沒弄清我是何人階情況下就滿不在乎地遞出十萬之多的日元呢?

  怎麼想都是難解之謎。有時我甚至懷疑那一事件統統是自己幻覺的產物,是自己頭腦中捏造出來的,或者是做了一個活龍活現的長夢、而夢披上現實的外衣緊緊貼在我的腦際。然而實有其事。因為抽屜中實實在在有白色信封,信封裡又裝著十張萬元鈔。這無疑是一切乃已然發生之事的物證——實有其事。我不時把那信封放在桌面上盯視。完全實有其事。













  第07章

  三十那年我結了婚。暑假一個人外出旅行時遇上了她。她比我小五歲。在鄉間小道上散步時突然下起急雨,跑去避雨的地方正好有她和她的女友。三個人都成了落湯雞,心情也因此得以放鬆,於是在天南海北的閒聊中要好起來。如果天不下雨或當時我帶傘(那是可能的,因為離開旅館時我猶豫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帶傘),那麼就不會碰上她了。而若碰不上她,恐怕我現在都將在出版教科書的公司工作,晚上一個人背靠宿舍牆壁自言自語地喝酒。

  每次想到這裡,我都認識到這樣一點:其實我們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中生存。

  我和有紀子(她的名字)可謂一見傾心。和她一起的那個女孩要漂亮得多,但吸引我的是有紀子,而且是不容分說的勢不可擋的吸引。一種久違的吸引力。她也住在東京,旅行歸來後也見了幾次,越見越喜歡她。相對說來,她長相一般,至少不屬￿走到哪都有男人上前搭話那一類型。但我從她的長相中明確感受到了「專門為我準備的東西」。我中意她的相貌,每次見面都注視好大一會兒,強烈地愛著其中流露出的什麼。

  「那麼定定地看什麼呢?」她問我。

  「你長得漂亮嘛!」我說。

  「說這樣的話的,你是頭一個。」

  「只有我才明白啊,」我說,「我是明白的。」

  起初她怎麼也不相信,但不久便相信了。

  每次見面,兩人都找安靜去處說很多話。對她我什麼都能暢所欲言。和她在一起,我得以深深感受到十多年來自己連續失卻的東西的份量。我幾乎白白耗掉了那許多歲月。不過為時不晚,現在還來得及。我必須抓緊時間多少挽回一點。每次抱她,我都能感到令人懷念的心顫,而分別以後,便覺得十分無助和寂寥。孤獨開始傷害我,沉默讓我焦躁不安。連續交往三個月後,我向她求婚了,那天距我三十歲生日只差一個星期。

  她父親是一家中堅建築公司的總經理,一個十分意味深長的人物。幾乎沒受過正規教育,但工作方面十分能幹,又有一套自己的哲學。有的問題其看法過於偏執,令我實難苟同,不過又不能不佩服其某種特有的洞察力——遇上此類人物我生來還是頭一遭。雖說他乘坐配有駕駛員的梅賽德斯,但不怎麼有盛氣淩人的地方。我找上門,說要同其千金結婚。

  「雙方都已不是小孩了,既然互相喜歡,結就結吧。」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在世人眼裡,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公司的一個不起眼的職員,但對於他這似乎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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