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 上頁 下頁


  她無疑是早熟的少女,無疑對我懷有作為異性的好意,我也對她懷有作為異性的好感。

  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島本大概也一樣。她握過一次——僅一次——我的手,握法就像當嚮導時說「快請這邊來」那樣。握手的時間也就十秒鐘左右吧,但我卻感到有三十分鐘之久,她鬆手時我還希望她繼續握下去。看得出,實際上她也很想握我的手,儘管她拉過我的手時顯得很自然。

  現在仍真切記得當時她的手的感觸。它同我所知道的任何感觸都不一樣,同我其後所知道的任何感觸也不一樣。那是一個十二歲少女溫暖的普通的小手,但那五根手指和手心中滿滿地裝著當時的我想知曉的一切和必須知曉的一切,就像樣品盒一樣。她通過手拉手向我傳達了這一點,告知我現實世界中的確存在那樣的場所。在那十秒之間,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隻無所不能的小鳥。我能在天空飛翔,能感覺到風力,能從高空看遠處的景物。由於太遠了,具體有什麼無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我感覺得出它就在那裡,我總有一天會到達那裡。這讓我透不過氣,讓我胸口悸顫。

  回家後,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桌前,久久盯視被島本握過的那只手。非常高興她握自己的手。那溫柔的感觸一連好幾天都在溫暖我的心,但同時也使我迷亂、困惑、難過。自己該如何對待那溫情呢?該把那溫情帶去哪裡呢?我不得而知。

  小學畢業出來,我和她進了不同的中學。由於種種原因,我離開了原來居住的房子,搬去另一個鎮。雖說是另一個鎮,其實不過相隔兩個電車站,那以後我也去她家玩了幾次。記得搬走後三個月裡去了三四次。但也只是到此為止,不久我就不再去找她了。那時候我們正要通過非常微妙的年齡段。我感到,我們的世界僅僅由於中學不同、由於兩家相距兩站,就整個為之一變了。同學變了,校服變了,課本變了,自己的體形、聲音以及對各種事物的感受方式也在發生急劇變化。我同島本之間曾經存在的親密空氣也似乎隨之漸漸變得彆扭起來,或者不如說她那方面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正在發生比我還要大的變化,我覺得。這使我總有些坐立不安,同時我感到她母親看我的眼神也逐漸變得不可捉摸,像是在說「這孩子怎麼老來我家呀,又不住在附近,又不同校」。也可能自己神經過敏。但不管怎樣,當時總覺得她母親的視線裡有文章。

  這樣,我的腳步漸漸遠離了島本,不久中止了交往。但那恐怕(大概只能使用恐怕這個詞。因為歸根結蒂,驗證過去這一龐雜的記憶進而判斷其中什麼正確什麼不正確並非我的職責)是個失誤。本來那以後我也應該和島本緊密聯結在一起的。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然而我的自我意識太強,太怕受到傷害。自那以來,直到後來很久,我同她一次也沒見過。

  不去見島本之後,我也經常懷念她。在整個青春期這一充滿困惑的痛苦過程中,那溫馨的記憶不知給了我多少次鼓勵和慰藉。很長時間裡,我在自己心中為她保存了一塊特殊園地。就像在餐館最裡邊一張安靜的桌面上悄然豎起「預定席」標牌一樣,我將那塊園地只留給了她一個人,儘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見到她了。

  同她交往的時候我才十二歲,還不具有正確含義上的性欲。對她胸部的隆起、裙子裡面的內容倒是懷有朦朧的好奇心的,但並不曉得那具體意味什麼,不曉得那將把自己具體引向怎樣的地點。我只是側耳合目靜靜地描繪那裡應該有的東西而已。那當然是不完整的風景。

  那裡的一切都如雲遮霧繞一般迷離,輪廓依稀莫辨。但我可以感覺出那片風景中潛藏著對自己至關重要的什麼,而且我清楚:島本也在看同樣的風景。

  想必我們都已感覺到我們雙方都是不完整的存在,並且即將有新的後天性的什麼為了彌補這種不完整性而降臨到我們面前。我們已站在那扇新門的前面,在若明若暗的光照下兩人緊緊握住了手,十秒,僅僅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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