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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九章 2006年10月1日新潟縣村上市 至少是跑到了最後

  記得好像是十六歲的時候,算計好了家裡人都不在,我站在家裡的大鏡子前赤身裸體,仔仔細細地打量自己的軀體,將身體上自以為不及常人的部位一一列出,比方說眉毛稍稍偏濃呀,指甲的形狀難看呀,諸如此類。我記得總共列到了二十七項。這時,我感到膩了,於是中止了檢視,還想,僅僅是查一查軀體上肉眼可及的各個部位,就發現這麼多劣于常人的地方,倘如再涉及其他領域,比如說人格呀頭腦呀運動能力呀,那可要沒完沒了。

  諸位恐怕熟知,十六歲是一個讓人極不省心的年齡:會一一在意瑣細的小事,對自己的位置又無力客觀地把握;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莫名地揚揚自得,也容易產生自卑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失誤,該拾起來的拾起來,該拋棄掉的拋棄掉,才會有這樣的認識:「缺點和缺陷,如果一一去數,勢將沒完沒了。可是優點肯定也有一些。我們只能憑著手頭現有的東西去面對世界。」

  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一一列舉自己肉體上的缺點,這頗為悲慘的記憶依然留在我的心中。負債居多,進賬卻根本看不到,這就是我這個人可憐的資產。

  四十年的歲月一晃而逝,如今,當我身裹黑色的游泳衣,將游泳眼鏡推在頭頂,站在海岸邊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鐵人三項比賽的發令槍響時,早年的記憶忽然復蘇。我再次意識到,自己這個容器是何等可哀,何等微不足道。力量不足,破綻百出,丟人現眼,只怕幹什麼都是徒勞。我馬上就要開始一公里半的游泳,四十公里的自行車,十公里的長跑。但這麼做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就像往底上穿了孔的破鍋子裡拼命倒水麼?

  這天是個無懈可擊的好天氣,是個舉行鐵人三項賽的絕佳日子。無風,海面上波瀾不興。太陽將溫暖的光線傾灑向大地。氣溫約為二十三度左右,水溫也無可挑剔。我參加新溺縣村上市的鐵人三項賽,這是第四次了,以前每一次氣象條件都極其惡劣。其中一次還由於海上風浪太大(秋天的日本海瞬息萬變),竟然取消了游泳,改為海灘賽跑。即使未到那個程度,寒冷的秋雨也會浙淅瀝瀝下個不停,要不就是波高浪急,自由泳時呼吸困難,再不就是冷得哆嗦不已地踏著自行車,簡直狼狽至極。所以我從東京乘車三百五十多公里,駛向新渴的途中,總是在想像最惡劣的氣候,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別指望有啥好天氣。這好比一種想像訓練法。因此當我看到如此安靜平穩的大海,感覺好像受騙上當一樣。不不不,我可不會輕信。也許這不過是表面現象,無法想像的陷阱正在途中等候著我。也許在大海裡面,渾身佈滿毒針的可惡水母密集成群;也許進入冬眠之前的熊饑腸轆轆,會沖著自行車猛撲上來;也許跑著跑著,性情莫測的雷會落到頭頂上;也許金環胡蜂被毫無來由的怒氣驅策,會朝著我奔襲而來;也許理應在終點等待著我的太太,會發現我私生活中令人不快的事實(似乎有那麼幾件)。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無法預測。對這個村上國際鐵人三項賽,我是滿腹狐疑。

  然而此刻,怎麼看都是晴空萬里。站在向陽處,黑色的橡膠游泳衣變得熱乎乎、暖洋洋的。

  在我的四周,身穿同樣游泳衣的人,同樣心神不寧,在沙灘上等候著比賽開始。要說不可思議,這委實是不可思議的光景。望上去,同偶然被沖到岸上無人過問、正在等待潮水上漲的可憐水生動物不無相似。其他的人似乎沉湎於多少比我積極的思考。也許僅僅看去如此。我告誡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啦。事已至此,唯有一心一意完成比賽。三個來小時什麼也別想,只管游泳、只管騎車、只管跑步得了。

  怎麼比賽還不開始呀?我看了看手錶,然而時間只過去了一丁點。一旦開始比賽,可就沒有閒暇胡思亂想了……

  我參加鐵人三項賽,長短距離加在一起,這是第六次。不過從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四年,這四年間我疏遠了鐵人三項。若問為什麼有這樣的空白期,則是在二〇〇〇年的村上鐵人三項比賽途中,我突然遊不動了,無奈只得棄權。為了從這打擊中恢復過來,才花費了這許多時間。遊不動的原因至今也沒有弄明白,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連自信也喪失殆盡。因為無論什麼樣的比賽,途中棄權還是首次。

  我剛才寫道:「突然遊不動了。」說得準確點,在鐵人三項的游泳比賽中受挫,這並非第一次。我不論在泳池裡還是在大海裡,都可以較輕鬆地用自由式遊長距離。一千五百米一般三十三分鐘就能遊完。不算太快,但是憑這個節奏,在比賽中完全可以跟得上。我是在海邊長大的,也習慣了在海裡游泳。一直在游泳池裡練習的人,到海裡去游泳時常常覺得很難遊,感到恐懼。我卻不同,在海裡遊的話,水域又開闊,浮力又大,反而更容易遊一些。

  然而一到了實際的比賽,不知何故我就遊不好了。出場參加夏威夷瓦胡島的廷曼鐵人三項賽時,也沒能遊出自由式來。我跳入海中,正打算奮力游出去時,突然無法呼吸了。我努力想同平素一樣揚起臉來呼吸,卻不知何故合不上節奏。一旦無法自然地呼吸,恐懼就會支配全身,肌肉變得僵硬,胸口無緣無故地怦怦亂跳,手腳不聽使喚,臉不敢沉入水裡去。這就是所謂的驚惶失措。廷曼鐵人三項的游泳比賽要比普通的賽程短,只有八百米,因此我放棄了自由泳,改用蛙泳渡過了難關。如果是通常賽程為一千五百米的游泳比賽,用蛙泳就無法對付過去了,因為與自由泳相比,花費的時間要多得多,遊得距離太長,腳也會疲勞,所以二〇〇〇年的村上鐵人三項賽只能戀戀不捨地中途棄權。

  棄權之後,我爬上了沙灘,但是這麼悄然離去實在太令人懊悔,於是試著再度遊了一次同一線路。當然,別的選手早已從海裡遊上了岸,進行自行車比賽,蹤影俱無。我是自個兒在別無他人的大海上游的。這次我毫不費力地游出了自由式,呼吸也能輕鬆自在,身體也靈活自如。同樣的事情,為什麼在比賽時就做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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