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到二十五公里左右,我還跟得上那位領跑者,可接下去就不行了。承認這一點頗令人懊惱,可我的腿漸漸跑不動了,節奏也一點一點地直線下降。先是被「三小時五十分」的領跑者超越,隨後又被「-三lJ,時五十五分」的領跑者超越。這是最糟糕的模式。無論如何不能讓「四小時」的領跑者超過去。跑過了三區大橋,跑進了上城區(住宅區)通向中央公園的直線道路後,體力稍稍得到了恢復,心裡湧出了一絲期待:這下可以挽回局面了吧。然而轉機一閃即逝。跑進了公園,來到那條悠長的坡道前,突如其來地,痙攣襲上了右小腿肚。雖然還沒厲害到非得駐足停步的程度,可由於肌肉疼痛,只能以步行的速度奔跑。周圍的觀眾大吼「Go!Go!」為我加油,我也非常渴望繼續奔跑,然而兩腿怎麼也動彈不得。

  由於這種情況,這次用的時間差一點未到四小時。好歹跑到了底,連續跑完全程馬拉松的紀錄得到了保持——第二十四次。最低線倒是通過了,心情卻不太舒暢:「分明制定了如此綿密的計劃,進行了艱苦卓絕的訓練啊!」好似昏暗的雲朵的碎片混入胃裡去了一般,怎麼也想不通。那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會遭受痙攣的襲擾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大聲張揚,說什麼一切努力都應得到回報,不過,天上如果真有上帝,就把那證據略露一下又有何妨呢?擁有這麼一點愛心又有何妨呢?

  約莫半年之後,二〇〇六年的四月,我參加了波士頓馬拉松。我自己規定全程馬拉松一年跑一次,可是紐約的成績讓我怎麼也想不通,所以決定再跑一次。這次我有意減少了訓練量。我曾那麼精心細緻地進行訓練,可在紐約沒能跑出希望的成績,說不定是訓練過頭的緣故。所以這次我不再制定特別的訓練計劃,僅比通常略微增加些分量,不再考慮得太複雜,來他個摸著石頭過河。姿態不妨酷一些:「哼哼,不就是馬拉松麼,有啥大不了!」看看出現個什麼結果。

  就這樣,我去了波士頓。跑波士頓馬拉松,這是第七次,路線大致都在腦子裡了。坡道的數目也好,拐角處的情景也好,一個個記得牢牢的,大體知道如何去跑——固然,知道如何去跑,未必一定能跑好。結果又如何呢?

  成績與紐約馬拉松幾乎沒有差別。這次我接受了紐約的教洲,前半程儘量控制發力。跑時注意保持節奏,節省體力。一邊眺望四周的風景,一邊心情舒暢地沿著路線跑,等待心中湧現出「好啦,開始加速吧」這樣的念頭。然而這樣的念頭始終也沒有湧現出來。從三十公里跑向三十五公里,直至翻越所謂的「撕心裂肺坡」,一直進展順利,毫無問題。守候在「撕心裂肺坡」為我加油的朋友後來都說:「你看上去特別精神。」我也微笑著揮揮手,跑上了坡道,甚至還想,這樣下去,最後來個加速衝刺,沒準兒能跑出個好成績來。可是,跑過了克裡夫蘭校區進入市中心的時候,雙腿突然變得沉重。疲憊冷不丁洶湧而至。痙攣雖然沒有發作,可波士頓大學橋到終點的幾公里,充其量是努力不被周圍的跑者甩下太遠,加速衝刺根本無從談起。

  當然,全程是跑下來了。在薄薄的陰霾下跑完42.195公里,途中一步也不曾停下,安然地沖過了設置在保德信中心前的終點線。身上裹著禦寒用的銀色薄毯,女志願者將獎牌掛在我的脖子上。「啊啊,不必再跑下去啦!」老一套的安心照例猛地湧上心頭。跑完馬拉松,在什麼時候都是美妙的體驗,都是美好的成就。不過這個成績還是不能令人滿意。比賽之後,開懷暢飲山姆·亞當斯生啤酒一直是我的樂趣,然而這一次我不太有那份心情。我覺得似乎連五臟六腑都筋疲力盡了。

  「到底怎麼了?」等在終點的太太覺得不可理解,「體力看上去並沒有衰退呀,訓練也作得蠻充分嘛。」

  到底怎麼了,連我自己也莫名就裡。也許原因十分單純,就是上了年紀。抑或還可以找出別的原因。要不就是什麼重大的因素被忽視了。不管如何,眼下只能以「也許、要不」來應對,就像一縷細流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沙漠之中。

  唯有一點,我可以懷著相當的自信作出斷言:直至重新獲得「好!這次跑得很好」的感觸,今後我將依然毫不氣餒、孜孜不倦地參加全程馬拉松賽。只要身體允許,縱然已是老態龍鍾,縱然周圍的人頻頻忠告,「村上君,不要再跑了,已經上年紀了」,我還是會不以為意地繼續跑步。哪怕成績大幅下降,我也會朝著跑完全程馬拉松這個目標,如同從前一樣——有時還會超過從前——繼續努力。是啊,不管別人說什麼,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性格,就好似蠍子天生要螫人,蟬天生要死叮著樹一般;又好比鮭魚註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對兒野鴨子註定要相互追求一樣。

  對我而言,對這本書而言,這大概是一個結論。哪兒都沒有《洛奇))的主題曲傳過來,理當朝著它走去的夕陽也無處可見。這結論簡直就像雨天用的運動鞋一般樸實無華,人們也許會呼之為「虎頭蛇尾」。即便有人拿著這個企劃去找好萊塢製片人拍電影,他們大概瞄一眼最後一頁,便不予理睬了。然而我覺得,這樣一個結論才與我相配。

  並不是有個人跑來找我,勸誘我「你跑步吧」,我就沿著馬路開始跑步。也沒有什麼人跑來找我,跟我說「你當小說家吧」,我就開始寫小說。突然有一天,我出於喜歡開始寫小說。又有一天,我出於喜歡開始在馬路上跑步。不拘什麼,按照喜歡的方式做喜歡的事,我就是這樣生活的。縱然受到別人阻止,遭到惡意非難,我都不曾改變。這樣一個人,又能向誰索求什麼呢?

  我仰望天空。能看到一絲一毫的愛心麼?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飄來浮去、無所事事的夏日雲朵。雲朵永遠沉默無語。它們什麼都不對我說。或許我不該仰望天空,應當將視線投去我的內部。我試著看向自己的內部,就如同窺視深深的井底。那裡可以看到愛心麼?不,看不到。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個人的、頑固的、缺乏協調性的,每每任性妄為又常常懷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發現可笑之處的性格。我拎著它,就像拎著一個古舊的旅行包,踱過了漫長的歷程。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拎著它。與內容相比,它顯得太沉重,外觀也不起眼,還到處綻開了線。我只是沒有別的東西可拎,無奈才拎著它徘徊彷徨的。然而,我心中卻對它懷有某種依依不捨的情感。

  眼下,我為了迎戰十月一日在新灞縣村上市舉行的鐵人三項賽,每日勤奮練習。換言之,我依然拎著那只舊包,向著恐怕更甚的「虎頭蛇尾」,向著沉默寡言的巴洛克式的圓熟——表達得更為謙虛點,便是「進化的盡頭」——徘徊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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