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十八


  不管怎樣,我百般努力,總算咬著牙跑完了充滿苦痛的二十公里。用盡一切手段,熬到了盡頭。

  「我不是人,是一架純粹的機器,所以什麼也無須感覺,唯有向前奔跑。」

  我這樣告誡自己,幾乎一心一意地想著這幾句話,堅持了下來。倘如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許就會在途中因為苦痛而崩潰。「自己」這一存在的確在這裡,與之相伴,「自我」這一意識也在。然而我努力將它們看作「便宜的形式」。這是一種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這是擁有意識的人試圖去否定意識。我不得不將自己驅趕進無機的場所裡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我不是人,是一架純粹的機器,所以什麼也無須感覺,唯有向前奔跑。」

  我在腦子裡將這幾句話有如真言咒語一般,反反復複念叨個不停,正所謂「機械地」一再重複。我盡力將自己感知的世界定得更為狹隘。我的目力所及,充其量是前方三米左右的地面,再前面的世界便一無所知。目下我的世界,從此處起向前三米便告完結。更前面的事情無須去考慮。天空也罷,風兒也罷,草兒也罷,在吃草的牛群也罷,看客也罷,聲援也罷,湖也罷,小說也罷,真實也罷,過去也罷,記憶也罷,對我已然毫無意義。將雙腿從此處起,挪向前方三米外——唯有這,才是我這個人,不不,我這架機器存在的小小意義。

  在每隔五公里設置的供水處駐足喝水。每次停下腳步時,都要勤快地做舒展運動。肌肉仿佛一個禮拜之前吃剩的麵包,又硬又僵。很難想像這竟是自己的肌肉。在放著梅子幹兒的地方吃了梅子幹兒。我從來不曾想到,梅子幹兒居然如此美味。鹽分和酸味在口中擴散開,點點滴滴地滲透到全身每一個角落。

  與其勉為其難地一直奔跑,也許適度地走上幾步更為聰明。許多跑者正是這麼做的,邊走邊讓雙腳休息一會兒。我卻一次也沒有走過。為了做舒展運動,我反復地駐足休息。然而我不走。我可不是為了走路而前來參加這場賽事,而是為了跑步才來的。為了這個,僅僅是為了這個,我才乘坐飛機,特地趕來日本的北端。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這是原則。違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則,哪怕只有一次,以後就將違背更多的原則,想跑完這場比賽就難上加難了。

  就這樣,我堅持又堅持,總算跑了下來。當我跑到七十五公里處,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倏地脫落了。除了「脫落」一詞,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好的表達。簡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身體一下子鑽了過去,來到了另一面。究競是幾時穿過去的,我回想不出具體的時間。回過神來,我已經移到了對面,便稀裡糊塗地接納了這一現實:「啊哈,這就算鑽過來了。」對其理論、經過、情理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鑽過來了」。

  此後什麼都不必考慮了。說得更準確一點,不必努力去「什麼都不考慮」了,只需隨波逐流即可。順其自然,聽之任之,便有某種力量推動我前行。

  如此長時間地不停奔跑,不可能覺不到肉體上的苦楚。不過到了這個時候,疲勞已不是什麼重大問題。也許這意味著疲勞作為一種常態,被身體自然而然地接納了。曾一時沸沸揚揚的肌肉革命議會,似乎也灰心喪氣,不再逐一傾訴不滿。已經無人敲桌子,無人扔杯子了。它們將這疲勞作為歷史的必然,作為革命的成果,默默無言地接受下來。我便自動地、只管有規律地前後甩動手臂,將雙腿一步一步地向前遞出去。什麼都不思,什tl,都不想。待回過神來,連肉體的苦楚都幾乎銷聲匿跡,或像因故無法處理的難看家具,被扔到了毫不起眼的角落。

  這樣「脫落」之後,我超越了許多人。在通過七十五

  公里的關卡(如果不能在八小時四十五分之內通過這裡,就喪失資格)前後,許多人與我相反,速度猛地下降,或是放棄跑步改為步行了。從這裡至終點,我大約超越了二百多號人。至少我數到了二百人。而被別人從背後趕超上來,僅有一兩次。我逐一計算超越的跑者人數,乃是因為無所事事。自己處於這深刻的疲勞中,將這疲勞全盤容納,還能扎扎實實地繼續奔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高的願望了。

  我陷入了類似自動駕駛的狀態。這麼繼續跑下去,只怕過了一百公里我還能跑。聽上去頗有些怪異:跑到最後時,不僅是肉體的苦痛,甚至連自己到底是誰、此刻在幹什麼之類,都已從腦海中消失殆盡。這理當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連這份可笑都無法感受到了。在這裡,跑步幾乎達到了形而上學的領域。仿佛先有了行為,然後附帶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馬拉松時,到了最後關頭,腦子裡充溢的全是一個念頭:趕快跑過終點,趕快結束!此外什麼都無法考慮。此時此刻,我卻不曾想過這一點。我覺得,所謂結束,不過是暫時告一段落,並無太大的意義。就同活著一樣。並非因為有了結束,過程才具有意義。而是為了便宜地凸顯過程這玩意兒的意義,抑或轉彎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一個地點姑且設置一個結束。相當地哲學。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覺得這很哲學。這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身體感受到的,不妨說是整體性地感受到的。跑進了最後的漫長的半島狀原生花園跑道,這種心情變得尤其強烈。跑法近似進入冥想狀態。海邊的景色十分美麗,可以感受到鄂霍次克海的氣息。天色已近黃昏(出發是在清晨),空氣呈現出獨特的清澄來,發出夏初深深的青草氣味。還看見幾隻狐狸在原野中結集成群。它們好奇地望著參賽者。仿佛十九世紀英國風景畫一般意味深長的雲朵,沉穩地遮蔽了天空。風兒一絲也無。在我的周遭,許多人只是默默向著終點奔去。身處其中,我擁抱著異常靜謐的幸福感。吸氣,再吐氣,聽不出呼吸中有絲毫紊亂。空氣非常平靜地進入體內,再走出體外。我那寡言的心臟按照一定的速度重複著舒張與收縮。我的肺好似勤勞的風箱,規規矩矩將新鮮的氧氣攝入體內。我能夠目睹它們工作的身影,能夠聽見它們發出的聲響。一切都順暢無誤地運轉著。沿道的人們對著我們大聲呼喚:「加油啊!馬上就到終點啦!」聲音像透明的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逝去。我感覺,人們的聲音就這般穿透而過,直達身體另一面。

  我是我,又不是我。這是一種異常沉穩而寂靜的心情。意識之類並非多麼重要的東西。固然,我是一個小說家,在工作上,意識這東西自是十分重要。沒有它,主體性的故事便無緣誕生。儘管如此,我還是禁不住感到:意識之類並非大不了的玩意兒。

  儘管如此,當我跑過常呂叮的終點線時,還是從心底感到了高興。沖過長跑比賽的終點線時,每一次我都高興,這一次還是覺得心頭湧過一陣熱浪。右手緊握成拳,舉向空中。時刻是下午四時四十二分。起跑後已過去了十一小時四十二分鐘。

  時隔半日,我終於坐在了地面上,用毛巾擦汗,盡興地喝水。解開跑鞋的鞋帶,在周遭一片蒼茫暮色中,精心地做腳腕舒展運動。雖然無甚大不了,稱不上自豪,還是有一種類似成就感的東西,偶然想起來似的湧上心頭。這是一種個人的喜悅:「自己體內仍然有那種力量,能主動地迎擊風險,並且戰勝它!」這種安心感,也許比喜悅更為強烈。體內那仿佛牢固的結扣的東西,正在一點點解開,雖然我還不曾察覺這樣的東西在自己體內。

  佐呂間湖的賽事之後好幾天,我不得不手抓欄杆緩慢地下樓梯。兩腿哆嗦不已,無力支撐軀體。雙腿的疲勞幾天便消除了,能正常地上下樓梯了。說來我的雙腿畢竟經過多年的調整,變得適應長跑了。出現問題的是手。大概是為了彌補腿部肌肉的疲勞,過於用力地甩手的緣故,到了第二天,右手腕便訴說痛楚,變得又紅又腫。跑了多年馬拉松,不是腿腳而是手臂出現問題,這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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