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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六章 1996年6月23日北海道佐呂間湖 已經無人敲桌子,無人扔杯子了

  你有沒有在一天之內跑過一百公里?世間多數的人(或說精神正常的人),恐怕都沒有這樣的經歷。普通的、健康的市民一般不去幹這種魯莽的事。而我只有過一次,從清晨一直跑到傍晚,跑完了一百公里的賽程。身體消耗當然十分劇烈。比賽後好一段時間,心裡對跑步都產生了抗拒情緒,曾以為自己再也不幹這種營生。然而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也許我好了瘡疤忘了疼,有朝一日還會再度挑戰超級馬拉松。明天將運載著什麼東西而來,不到明天,誰也不知道。

  話雖如此,現在回想,這場賽事對於作為跑者的我,意義非同小可。獨自跑完一百公里,究竟有何意義,我不得而知。然而,它雖不是日常之為,卻不違為人之道,恐怕會將某種特別的認識帶入你的意識,讓你在對自身的看法中添進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會改變色調和形狀,或多或少,或好或壞。我自己,就有這樣的改變。

  接下去的文字,是賽事數日之後,我「趁著還沒有忘記」,記下類似心理素描的東西,爾後整理而成。時隔十載,重讀舊文,當時奮筆疾書記載下的所思所感,而今鮮明地復活了。那場苛酷的賽跑究竟給我心中留下了什麼樣的東西——應當為之高興的東西,以及無法純粹地去高興的東西——也許大體上能為諸位理解,但肯定有人會說「這種東西難以理解透徹」。

  每年六月裡,佐呂間湖一百公里超級馬拉松在沒有梅雨季節的北海道舉行。北海道的初夏不失為舒暢愜意的季節,可在佐呂間湖所處的北部,真正的夏天還要很久方來造訪。起跑時刻是清早,尤為寒氣逼人。為了不讓身體冷下來,必須穿得厚厚的才成。紅日高升,身體徐徐變暖之後,簡直就像反復蛻皮不斷成長的蟲子一般,跑步者邊跑邊將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脫下來扔掉。可手套是無法取掉的。只穿一件背心,便有些冷。倘使下了雨,更會冷不可當。然而值得慶倖,當日天空始終覆蓋著雲層,最後卻不曾下一滴雨。

  跑步者們順著臨鄂霍次克海的佐呂間湖岸,奔跑一周。跑上一趟方才知道,這實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湖。湖西側的湧別町是起點,位於東側的常呂町(現為北見市)則是終點。最後一段,八十五公里至九十八公里之間,要從一個面臨大海、喚作稚原生花園的、細長而遼闊的自然公園裡穿過。有餘裕去觀賞風景的話,這段路線誠是非常美麗。整條路線都沒有交通管制之類,但是車輛行人原本都極稀少,並無這樣的需要。沿道,牛群正在悠閒地吃草。牛對跑者毫無興趣,兀自忙於吃草,無暇理會好事的人們那缺乏常識的學為,同樣,跑者也沒有餘裕去關注牛群的動向。跑過了四十二公里,每隔十公里便設有一個關卡,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通過關卡,便告自動喪失資格。每年都有相當多的人受到剝奪資格的處分。這是一場相當嚴格的比賽。為了跑步特地趕到幾近日本北端的地方來,我可不願意在途中受到剝奪資格的處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在規定時間內通過關卡。

  這個賽事在日本是超級馬拉松賽的鼻祖之一,由當地人自己運營,非常順利,效率極高。跑起來感覺心情非常舒暢,是一場很容易跑的比賽。

  從起點到位於五十五公里處的休息點的路程,沒什麼值得一談的,僅僅是默默地奔跑。與星期日早晨的長距離跑基本沒有差異。只要維持每公里六分鐘的健康跑速度,一百公里十個小時便可以跑完。再加上休息和用餐的時間,用時大約可以控制在十一個小時之內,這是我在心裡打好的小算盤,後來才明白這一想法太過樂觀。

  在四十二公里處有一個標誌:至此處,距離相當幹全程馬拉松。水泥路上鮮明地畫著一條白線。跨過那條線時,說得誇張點,我感覺渾身微微一顫。跑過長於四十二公里的距離,我是有生以來的首次。此處對我來說便是直布羅陀海峽,越過此處,就要衝進未知的外海了。前面等待著我的究竟是什麼,在那裡棲息著何種陌生的生物,我一無所知。這麼說不勝惶恐:以往的水手們感到的畏懼,我也將親身感受。

  越過了這條線,在接近五十公里處,我有了感觸,覺得身體似乎微微發生了變化。好像腿上的肌肉開始變硬,肚子也餓了,喉嚨也乾渴。只要有個供水站,哪怕喉嚨並不渴,我也當注意補給水分,可儘管如此,脫水仍像不祥的宿命一般,像生有陰暗之心的黑夜女王一般,從我身後追逐上來。朦朧的不安掠過腦際:還沒有跑到一半呢,現在就這樣,我真能跑完一百公里麼?

  在五十五公里的休息點更換了新的運動衣,吃了我太太準備的簡單食品。由於氣溫上升,我脫去了緊身半截褲,換上了新而輕的汗衫和短褲。將「新平衡牌」超級馬拉松專用跑鞋(請諸位相信,世界上當真存在這種東西)從八號換成八號半,因為雙腳開始浮腫,需要將跑鞋的尺寸放大一些。始終是陰天,太陽沒有出來,決定將遮陽帽脫了。戴帽子還能防止落雨導致頭冷,現在看來毫無下雨的跡象,既不太熱,也不太冷,對長跑來說大致屬￿理想條件。灌進了兩支瓊脂狀的營養劑,補充了水分,吃了抹有黃油的麵包和曲奇餅。在草地上仔細地做了舒展運動,在腿肚子上噴好肌肉消炎劑。洗臉,將汗水和灰塵擦洗乾淨,上廁所解手。

  在此處休息了大約十分鐘,一次也沒有坐下。我覺得一旦坐下去,恐怕再難站起身來重開步伐,所以我謹慎地沒有坐下。

  「不要緊麼?」他們問我。

  「不要緊。」我簡潔地答道。除此之外無話可言。

  補給了水分,做了腿部舒展運動之後,來到道路上,再次開跑。還剩下四十五公里,唯有向著終點奔跑。可是一跑起來,我立即發現自己並非處於可以繼續奔跑的狀態。腿上的肌肉發僵,仿佛變成了堅硬的舊橡膠。耐力還綽綽有餘。呼吸也很正常,一絲不亂。唯獨兩腿不聽使喚。雖然一門心思往前跑,腿卻有著與我稍稍不同的想法。

  無奈之餘,我只得不再指望那兩條不聽使喚的腿,改用以上半身為中心的跑法。將兩條手臂大大地甩動起來,晃動起上半身,讓動能傳向下半身,借這力量將兩條腿向前推動——托其福,賽事完了,我的兩隻手腕腫了起來。當然跑得慢如牛步,大致跟快步行走相差無幾。不過一步兩步,一點一點地,仿佛回憶起來了,抑或死心塌地了,腿上的肌肉恢復了動作,好歹可以像平常那樣跑步了。萬幸萬幸。

  兩腿雖然開始動作了,可是從五十五公里至七十五公里之間,苦不堪言。自己仿佛鑽過運轉緩慢的絞肉機的牛肉一般,雖然有著努力向前的意欲,整個身體卻總也不聽調配,就好比將汽車的手閘拉到了底去爬坡。身體散了架,好像立時就要分崩離析。汽油耗盡,螺絲鬆動,齒輪的數量不符。速度急劇下降,被趕上來的跑者一個個超過了。甚至還被一位年約七旬的矮小女性超過了。「加油啊!」她為我鼓勁。唉,接下去會怎麼樣呢?後面還有四十公里啊。跑著跑著,身體的各個部位逐一開始疼痛。先是右腿疼了一番,然後轉移到右膝,再轉移到左大腿……就這樣,渾身的部位輪番上陣,高聲傾訴各自的痛楚,連聲悲鳴,警告連連。跑一百公里乃是未知的體驗,身體處處皆有牢騷。我完全理解。然而無論如何,唯有忍耐著默默跑完全程。就像丹東和羅伯斯庇爾等人,了舌如簧地說服心懷不滿、試圖揭竿而起的激進革命議會一般,我拼命地說服身體的各部。勉勵,乞求,恭維,申斥,鼓舞。只剩下最後一點點啦,求求你們好歹忍耐,再拼一下。然而細細想想,那兩個人結果都被砍了腦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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