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十九


  超級馬拉松帶給我的種種東西之中,意義最重要的,卻不在肉體上,而是在精神上。它帶給我的,是某種精神上的虛脫之感。等我覺察到時,一種似乎稱為「跑者藍調」的東西,仿佛薄膜一般將我纏裹起來。就感觸來說它並不是藍色的,近乎白濁色。跑完了超級馬拉松,我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對跑步持有自然的熱情了。肉體的疲勞難以消除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絕非僅此。「我想跑步」這一意欲,在我心中不再像從前那般可以明確地找到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然而這是難以否定的事實。在我的心中發生了什麼事件。平El慢跑的次數和距離都顯著減少了。

  之後,我依然和從前一樣,每年都跑一次全程馬拉松。當然,以馬馬虎虎的態度不可能跑完全程馬拉松。我還是相應地認真練習,相應地認真跑完比賽,說到底,這些僅僅停留於「相應」的層面。在我身體的核心,似乎盤踞著一種未嘗見慣的東西。並非單單是跑步的意欲有所減退。在喪失了某種東西的同時,一種新的東西在身為跑者的我心中滋生出來。正是這樣一種新IH交替的過程,給我帶來了這未見慣的「跑者藍調」。

  我心中滋生的新東西究竟是什麼?我尋覓不到恰如其分的表達,不過,許是近乎「心灰意冷」的東西。說得誇張些,由於跑完了一百公里,我似乎一腳踏進了「稍稍不同的場所」。跑過七十五公里,疲勞感突然銷聲匿跡後,那段意識的空白之中,甚至存有某種哲學或宗教的妙趣。其中有強迫我內省的東西。也許是因為這個,我再也無法以從前那種不顧一切、單純而積極的態度面對跑步了。也許並非大不了的事。我只不過對跑步產生了些許厭倦。多年以來,我跑得太多,距離太長。要不就是年近半百,體力撞上了年齡這一無從回避的高牆。抑或在不覺間迎來了男性更年期,正在通過它帶來的精神上的低迷。或是這種種要素糾纏在一起,調配出了真相不明的消極雞尾酒。作為當事者,我無法客觀地分析與解剖個中奧秘。不管如何,我將它命名為「跑者藍調」。

  跑完超級馬拉松,為我帶來了極大的喜悅,也催生出相應的自信。我至今仍然認為,參加那項賽事是一件好事。然而它也留下似應稱為「後遺症」的東西。此後很長時間,我迎來了長跑者的低迷期——儘管不曾有輝煌的過去,這依然是久久的低迷。跑全程馬拉松的成績每況愈下。練習也罷比賽也罷,雖然多少有些差距,也都變成同一件事形式性的反復,不再像從前那樣讓我心靈震撼了。比賽時分泌出的腎上腺素,似乎也減少了一個刻度。大概因為如此種種,我將興趣由全程馬拉松轉向了鐵人三項賽,還去健身俱樂部熱心地打起壁球來。結果,生活方式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我開始認為跑步並非人生的全部——這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亦即是說,半是主動地在自己與「跑步」問設置了少許距離,就如同對待失去初期那毫無道理的狂熱的戀愛。

  現在,我覺得好像從持續很久的「跑者藍調」的煙靄中,漸漸解脫出來。尚未完全解脫,但是有了某種重新開始的苗頭。早晨準備出去跑步而穿起慢跑鞋時,我可以感受它微弱的胎動。在我的周遭以及內部,空氣的確開始流動。我願意精心培育這小小的萌芽。為了不漏過一個響動、不錯過一個場面、不迷失方向,我向著自己的身體集中精神。

  於是時隔許久,我再次懷著淳樸的心情,為了下一次全程馬拉松每El積累奔跑距離。攤開新的筆記簿,擰開新的墨水瓶,準備寫新的字。怎麼重懷這種豁達心情的呢?我還無法井井有條地說明。也許重返劍橋這座小城和查爾斯河畔,往昔的心情得以重新復蘇。那些毫無他念地享受跑步樂趣的日子,伴著令人懷念的情景重新歸來。也許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在我的心中,某種不可避免的調整正在進行,為此需要的時間終於結束了,僅此而已。

  前面也寫過,職業性地寫東西的人恐怕很多都是這樣,我是一邊寫一邊思索。不是將思索寫成文字,而是一面寫文字一面思索。通過書寫而思考,透過修改而深化思考。組排了多少文字也得不出結論,如何修改也抵達不了目的地,這樣的事情當然也有。此刻便是如此。只能提出幾個假說,只好說明幾個疑問,再不就是將那疑問的構造同別的東西類比。

  說老實話,我染上這「跑者藍調」有何種緣由,其來龍去脈如何,而如今它漸漸煙消霧散又有何種緣由,其來龍去脈又如何,我尚不甚了了,無從解釋。也許歸根結底只能這麼說:這大約就是人生吧!我大約只能原封不動地照單全收,不問根底緣由不管來龍去脈,如同稅金、潮漲潮落、約翰·列儂的死、世界盃比賽的誤判一般。

  歸根結底,歲月周轉一輪,週期完成一個循環。我內心有這樣一種實感。作為日常行為,跑步中值得高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新歸來了。已經連續四個多月,我扎扎實實地堅持跑步。這並不僅僅是機械性的重複,也不是規定的儀式,是身體自然地要求來到路上跑步,如同乾渴的軀體要求水靈靈的新鮮水果一樣。在十一月六日的紐約城市馬拉松上,我究竟能跑出何種心情舒暢、令人滿意的奔跑來,我願意拭目以待。

  成績不是問題。事到如今,任如何努力,也無法跑得跟從前一樣。我願意接受這一事實。很難說這令人愉快,不過這就是年齡的增長。我有自己的職責,時間也有它的職責,而且遠比我這樣的人更忠實、更精確地完成。自打時間這東西產生以來(究竟是什麼時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過,一直前行。躲過了夭折一劫的人,作為恩典,都被賦予實實在在地老去這一彌足珍貴的權利。肉體的衰減這一榮譽守候在前方,我們必須接受並習慣它。

  重要的不是同時間競爭。能胸懷何等的充足感跑完四十二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這些,恐怕今後將有重大的意義。我將去欣賞與評價無法以數字表現的東西,還將摸索與以前大相徑庭的自豪。

  我非挑戰紀錄的無邪青年,亦非一架無機的機器,不過是一介洞察了自身的局限,卻盡力長期保持自己的能力與活力的職業小說家。

  距離紐約城市馬拉松,還剩下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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