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十五


  長期的練習帶來的疲勞尚未消解,因而速度怎麼也跑不出來。沿著清晨的查爾斯河,我依照自己的步調信步慢跑,卻被大概是哈佛新生的女生們從背後一一趕超過去。她們大多嬌小玲瓏,苗條瘦削,身穿印有哈佛標誌的深紅色T恤,一頭金髮紮成馬尾辮子,一面聽著嶄新的iPod,一面英姿颯爽地沿著道路向前直奔。人們從其中毫無疑義地感覺到某種攻擊性、挑戰性的東西。她們似乎習慣一個個地超越眾人,不習慣為別人超越。她們一望而知是優秀的,是健康的,深具魅力,嚴肅認真,而且充滿自信。她們的奔跑,怎麼看都不是適合長跑的跑法,而是典型的中距離跑。步幅很大,蹬踏銳利而有力。一邊賞玩周邊的風景一邊優哉遊哉地跑步,恐怕與她們的思維方式格格不入。

  與之相比,我對敗績早已習以為常。這絕非自誇。人世間令我徒歎無奈的事情多如牛毛,使盡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戰勝的對手亦不計其數。然而她們恐怕還不曾體驗這樣的苦痛,當然,不必非得現在就體驗。瞅著她們那蕩來晃去搖曳不已、似乎有些洋洋自得的馬尾辮子,以及修長而好鬥的雙腿,我不著邊際地思考著諸如此類的事兒,並且保持自己的步調,優哉遊哉地跑在沿河的道路上。

  我的人生之中也曾有過這等輝煌的日子麼?是呀,或許有過那麼幾天。但即便那時我也有著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子,恐怕也不曾像她們的那般搖來蕩去。當時我的腳肯定也不像她們的那般堅強有力。這本是理所當然。任怎麼說,她們可是名揚天下的哈佛大學的簇新的一年級學生啊!

  眺望她們的奔跑姿態,不失為一件賞心樂事。你會樸素地感受到,世界就是這麼實實在在地傳承下去的。歸根結底,這就是類似於傳承交接的東西。所以,雖然被她們從背後趕上超過,也不會萌生出懊惱之情來。她們自有其步調,自有其時間性。我則有著我的步調,我的時間性。這兩者本是迥然相異的東西,我與她們相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早晨,在沿河的慢跑道上,大致在相同的時間,我會遇到一些人。一位矮小的印度婦人在散步,年紀大約六十多歲,雍容典雅,穿戴整潔。奇怪的是——或許絲毫也不怪——她每天的穿著都不相同,有時身纏瀟灑的紗麗,有時則穿著印有大學名稱的大號運動衫。如果我的記憶無誤,我一次也沒有看見她身著同一件衣服。檢驗她今天身穿什麼衣服,也成了我每天清晨跑步時的小小樂趣。還有右腳上裝著一個又大又黑的助步器、步伐迅速地散步的中年男子。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也許剛剛受了一次重傷。然而那助步器,僅僅是我看見的,就裝了整整四個月。他的右腳究竟出了什麼事?走路似乎已毫無問題,此人以相當快的速度走著,頭戴著大號耳機聽音樂,默默地以決然的速度走在沿河的路上。

  昨天我聽著滾石樂隊的《乞丐盛宴》跑步。《憐憫惡魔之歌》中的那種依舊古樸野性的「呵呵」伴唱,對跑步委實合適至極。而前一天,則聽著埃裡克·克拉普的((爬行動物))跑。二者都是無從吹毛求疵的音樂,沁人心脾,百聽不厭。尤其是《爬行動物》,我一邊跑步一邊聽,聽了一遍又一遍。允許我談談個人意見的話,我想說:((爬行動物》是最最適合在不慌不忙地跑步的早晨聽的歌集。絲毫沒有咄咄逼人和矯揉造作。節奏永遠可靠,旋律自然無比。我的意識被靜靜地拽進音樂之中,雙腿配合著節奏有規律地向前踏出,向後蹬去。流自耳機的音樂裡,不時會聽到從背後傳來「我要從你的左邊過去啦」(Onyourleft!)的吼聲。於是乎,便有一輛比賽用的自行車發出嘯聲,從我的左側飛馳而過。對小說寫作的進一步考察——曲跑步邊進行的。

  「像村上君那樣,每天過著健康的生活,難道不會有一日寫不出小說來麼?」不時有人說這種話。在外國,人家倒不大這麼說我,而在H本,持這種意見的人似乎為數頗多。寫小說本是不健康的行為,身為作家就應該遠離功德世俗,過著不健全的生活,方能與俗世訣別,更為趨近某種具有藝術價值的、純粹的東西——這樣一種類似約定俗成的認識,根深蒂固地存於世間。似乎經年累月,才逐步創造出了這種「藝術家=不健康者、頹廢者」的公式。在電影、電視劇裡,常常有這種千人一面的——往好裡說是神話式的——作家粉墨登場。

  寫小說乃是不健康的營生這一主張,我基本表示贊同。當我們打算寫小說,打算用文字去展現一個故事時,藏身於人性中的毒素一般的東西,便不容分說地滲出來,浮現於表面。作家或多或少都須與這毒素正面交鋒,分明知道危險,卻仍得手法巧妙地處理。倘若沒有這毒素介於其中,就不能真正實踐創造行為。我為下面這個比喻的奇拔預先表示歉意:這,或許同河豚身上有毒的部位最為鮮美甚是相似。怎麼想,寫作恐怕都不能說是「健康的營生」。

  所謂藝術行為,從其最初的緣起,就內含不健康的、反社會的要素。我主動承認這一點。唯其如此,作家(藝術家)之中才會有不少人,從實際生活的層面開始頹廢,抑或纏裹著反社會的外衣。這完全可以理解。這樣一種姿態,我決不會予以否定。

  然而我以為,如若希望將寫小說作為一種職業持之以恆,載們必須打造出一個能與這種危險(某些時候還是致命)的毒索對抗的免疫體系。如此才能正確而高效地對抗毒性較強的毒索,換言之,才能建構較為宏偉的故事。打造這種自我免疫體系,並將其長期維持下去,必須擁有超乎尋常的能量,還須想方設法謀取這種能量。但除卻我們的基礎體力以外,何處能獲取這種能量?

  諸位千萬不要誤會,我並非主張這種做法是作家唯一的正途。正如文學裡面有著各種各樣的流派,作家裡面也有著形形色色的作家。每一個作家都擁有不同於他人的世界觀。他們選取的題材各不相同,鎖定的目標也彼此相異。對小說家而言,唯一的正途云云其實不存在。我認為強化「基礎體力」,乃是完成更為宏偉的創作不可或缺的準備,並且堅信這是值得一做的事情,至少做比不做好得多。而且——儘管這一見解平庸之至——正像人們常常說的那樣,但凡值得一做的事情,自有值得去做甚至做過頭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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