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十二


  在神奈川我家附近,可以進行與在東京時完全不同的練習。已經講過,我家附近有一條很陡的環形慢跑道。還有一條跑一圈得花三個小時、練習全程馬拉松甚為合適的慢跑道大部分都是沿著河岸與海濱的平坦道路,既不會有汽車駛過,也幾乎沒有信號燈。和東京不同,這裡空氣清新。孑然一人跑三個小時,頗有些無聊,不過可以聽著喜歡的音樂,作好心理準備,優哉遊哉地去跑。但是這條慢跑道得跑出去很遠,再折過頭來往回跑,一旦跑出去了,就不可能說「跑累啦,半道上回去吧」。就是爬,也得爬回家裡才成。因此,這並非不是個令人滿意的環境。我來說說寫小說的事兒。

  接受採訪時,常有人提問:「對小說家來說,最為重要的資質是什麼?」無須贅言,當然是才華。倘若毫無文學才華,無論何等熱心與努力,恐怕也成不了小說家。說這是必要的資質,毋寧說是前提條件。如果沒有燃料,再出色的汽車也無法開動。

  然而無論在何處,才華于質於量,都是主人難以駕馭的天分。有時我們心想,量頗有不足,最好再增加它一點,或是尋思,節約點兒使,每次只拿個一星點出來,好使得長久些。哪有這等好事!才華這東西,跟我們的一廂情願毫不相干,它想噴發的時候便自管噴湧而出,想噴多少就噴多少,而一旦枯竭,則萬事皆休。像舒伯特、莫紮特那樣,或某類詩人和搖滾樂手那樣,將豐潤的才華在很短的時期內洶湧澎湃地使光用盡,然後戲劇性地逝去,化作一個美麗的傳說,這樣一種活法固然極具魅力,不過對我們大多數人卻不具參考意義。

  才華之外,如果再舉小說家的重要資質,我將毫不猶豫地舉出集中力來。這是將自己擁有的有限的才能彙集,爾後傾注於最為需要之處的能力。沒有它,則不足以辦成任何大事。有效地使用這種力量,就可彌補才華的不足與偏頗。我每天在早晨集中工作三四小時。坐在書案前,將意識僅僅傾瀉於正在寫的東西裡,其他什麼都不考慮。我以為,哪怕擁有橫溢的才華,哪怕腦子裡充滿了妙思,假使牙痛不已,那位作家恐怕什麼東西也寫不出來,因為他的集中力受阻於劇烈的疼痛。

  繼集中力之後,必需的是耐力。即便能夠一天三四小時集中意識執筆寫作,堅持了一個星期,卻說「我累壞啦」,這樣依然寫不出長篇作品來。每天集中精力寫作,堅持半載、一載乃至兩載,小說家——至少是有志於寫長篇小說的作家——必須具有這種耐力。姑且把這些比作呼吸法。假使說集中力是屏住呼吸,耐力就是一面屏氣,一面學會安靜徐緩地呼吸。這兩種呼吸法如果不能保持平衡,就難以長年累月地作為職業作家堅持寫小說。得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繼續呼吸。

  值得慶倖的是,集中力和耐力與才能不同,可以通過訓練於後天獲得,可以不斷提升其資質。只要每天坐在書桌前,訓練將意識傾注于一點,自然就能掌握。這同前面寫過的強化肌肉的做法十分相似。每天不間斷地寫作,集中意識去工作,這些非做不可——將這樣的信息持續不斷地傳遞給身體系統,讓它牢牢地記住,再悄悄移動刻度,一點一點將極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讓身體發覺。這跟每天堅持慢跑,強化肌肉,逐步打造出跑者的體型,乃是異曲同工。給它刺激,持續。再給它刺激,持續。這一過程當然需要耐心,不過一定會得到相應的回報。

  優秀的偵探小說家雷蒙特·錢德勒曾在私信中說過:「哪怕沒有什麼東西可寫,我每天也肯定在書桌前坐上好幾個小時,獨自一人集中精力。」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我完全能理解。錢德勒通過這麼做,來提高職業作家必需的膂力,靜靜地提高士氣。這樣一種日常訓練對他必不可缺。

  我認為寫作長篇小說是一種體力勞動。寫文章屬￿腦力勞動,然而寫出一本大部頭來,更近於體力勞動。誠然,寫書並不需要舉起沉重的物體,也不需要飛速地奔來跑去,高高地躥上跳下。世間的很多人似乎只看到表面,將作家的工作視為寧靜而理性的書齋勞動,以為有了足以端起一隻咖啡杯的力量,就能寫小說了。試它一試,立即就會明白,寫小說並非那麼安逸的工作。坐在書桌前,將神經如同激光束一般集於一點,動用想像力,從「無」的地平線上催生出故事來,挑選出一個個正確的詞語,讓所有的流程準確無誤——這樣一種工作,與一般人想像的相比,更為長久地需要遠為巨大的能量。這固然不必運動身體,勞筋動骨的勞動卻在體內熱火朝天地展開。固然,思索問題的是腦子,小說家卻需披掛著叫「故事」的全副裝備,動用全身進行思考,這要求作家徹底地驅使——在許多時候是奴役——肢體能力。

  才華橫溢的作家可以下意識甚至無意識地進行這樣的工作。尤其是年輕人,只需具備超出一定水平的才華,堅持寫小說並非什麼困難,形形色色的難關輕而易舉便能闖將過去。年輕,就意味著渾身充滿自然的活力。集中力和耐力,如若需要,它們會自己跑將過來。年輕而富有才華,就等於在背上長了一對翅膀。

  然而,這樣的自在隨著年紀漸長,漸次失去天然的優勢和鮮活。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超過一定年齡後,就不能輕易拿到了。這好比速球派棒球投手的球速,會一點點地慢下去。誠然,人格的成熟可能彌補才華的衰減,就好比速球派投手在某個時間改弦更張,轉而改投以變化球為主的頭腦派投球一樣。這種彌補當然有限,從中還能感受到喪失優勢後那淡淡的悲哀。

  不是那般富於才華、徘徊在一般水平上下的作家,只能從年輕時起努力培養膂力。他們通過訓練來培養集中力,增進耐力,無奈地拿這些資質做才華的「代用品」。如此這般好歹地「苦撐」之時,也可能邂逅潛藏於自己內部的才華。手執鐵鍬,揮汗如雨,奮力在腳下挖著坑,竟然瞎貓撞著了死老鼠,挖到了沉睡在地下的神秘水脈,真是所謂的幸運。而追根溯源,恰恰是通過訓練養成了足夠的膂力,深挖坑穴才成為可能。到了晚年,才華之花方才怒放的作家,多多少少經過這樣的歷程。

  這世上的確存在才華永不枯竭、作品品質從不下降、真正才華橫溢的巨人——儘管那般罕見。如何使用也不會枯涸的水脈,對文學來說實在是值得慶賀的好事。如果沒有這些巨人,文學的歷史肯定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擁有如此灼灼才華,足以自豪。具體地舉出名字,則有莎士比亞、巴爾札克、狄更斯……然而巨人畢竟是巨人,他們怎麼說都是例外的、神話般的人。世上大半的作家並非巨人,我當然也是其中一員,只能各自想方設法努力,從不同的側面彌補才華上的不足。否則,不可能持之以恆,寫出多少有點價值的小說來。採用何種方法,從哪個方面來補足自己,則會成為每個作家的個性,成為其獨特的妙味。

  我寫小說的許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著道路跑步時學到的,自然地,切身地,以及實務性地學到的。應將自己追問到何處為止?何種程度的休養才是恰當的,而多少又是休息得過分?到何種程度才是妥當,而到什麼程度又是狹隘?外部的風景該擷取多少為好,而內心的世界又該挖掘多少為妙?對自己的能力應該相信多少,又該對自身有多少懷疑?假使當初我改行做小說家的時候,沒有痛下決心開始跑長跑,我的作品恐怕跟現在寫出來的東西有很大的不同。究竟會如何不同呢?我可不知道。不過差異肯定存在。

  1983年7月18日,首次在馬拉松發源地希臘馬拉松市迎來全程馬拉松比賽。

  跑完全程馬拉松,在希臘式的餐廳兼咖啡館裡休憩。

  起跑後12公里處,一個勁地奔跑在漫長而起伏的馬拉松市內的路上。

  1995年4月16日於塔夫斯大學的操場。

  1993年至1995年,住在馬薩諸塞州劍橋,在塔夫斯大學工作。

  波士頓查爾斯河畔經常可見跑步者的身影。

  1994年4月18日,波士頓馬拉松大賽當天,中央稍左,身穿深藍色運動服的人為作者。

  1996年6月23日,佐呂問湖100公里超級馬拉松比賽。

  在55公里處的最後一站換過衣服後,挑戰高低起伏最大的一段路線。

  衝刺!11個小時42分鐘,跑完l00公里。

  97公里,穿過稚原生花園。

  1997年8月某日,幹東京江戶川自行車訓練環道,跟隨教練身後進行自行車特訓。

  1997年9月28日,村上國際鐵人三項大賽。頭戴自行車比賽頭盔。

  由游泳比賽向自行車比賽進發,為保「至死都是l8歲」,挑戰自行車比賽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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