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話雖如此,此刻佔據我大腦主要部分的,卻並非什麼「記錄」,而是如何以像樣的成績,跑完兩個月後鳴槍開跑的紐約城市馬拉松。該如何打造自己的身體,才是目下最重要的課題。

  八月二十五日,美國的跑步雜誌《跑者世界》前來拍照。從加利福尼亞來了一位攝影師,花了一整天時間拍攝我的照片。此人名叫格雷格,是個熱情的年輕攝影師,將足以裝滿一輛輕型小貨車的器材,用飛機不遠萬里地運到了考愛島來。不久之前已採訪完畢,這次是拍攝用於配合文章的照片,肖像照,以及跑步時的照片。似乎堅持參加全程馬拉松的小說家並不多見(並非完全沒有,只是為數甚少),他們對我那「跑步小說家」的生活狀態產生了興趣。《跑者世界》在美國是一本閱讀者甚廣的雜誌,所以在紐約也許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想到這裡,越發覺得不能跑得太不像話,不禁越發不安。

  且將話題推回一九八三年去。回到那個杜蘭·杜蘭樂隊和霍爾與奧茲二重唱風靡一時、頗令人懷念的時代。

  那一年的七月裡,我去了一趟希臘,要獨自從雅典跑到馬拉松,將那條原始的馬拉松路線——馬拉松至雅典——逆向跑上一趟。為什麼要逆向跑呢?因為清晨便從雅典市中心出發,在道路開始擁堵、空氣被污染之前跑出市區,一路直奔馬拉松的話,道路的交通量遠遠少得多,跑起來比較舒適。這不是正式的比賽,自己一個人隨意去跑,當然不能指望有什麼交通管制。

  為什麼特地趕到希臘去,獨自跑那四十二公里呢?那是因為偶然有一家男性雜誌找上門來,約我:「願不願去一趟希臘,寫寫相關遊記?」這是一次媒體採訪旅行,由希臘政府旅遊局主辦策劃。說是好多家雜誌共同參與,旅遊路線包括了老一套的遺址觀光、愛琴海泛舟之類,只是待這些完結,歸國的飛機票可以自由指定日期,在當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對這類全包式觀光旅行本來沒什麼興趣,可是旅遊結束便一切自由,這一點卻魅力十足。再怎麼說,希臘畢竟有馬拉松的原始路線。我想親眼看看這條路線,甚至可以親自跑上一段。對於剛剛成為長跑者的我,這是何等令人興奮的體驗!

  且慢!為什麼非得是「一段」不可呢?索性將這條線路從頭跑到底,如何?

  我一提案,雜誌編輯郜也贊同道:「那很有意思呀。」我於是得孤獨一人,默默地跑完有生以來第一次全程馬拉松般的路線了。觀眾、終點錦帶、人群的盛大聲援,統統沒有。然而,這可是原始的馬拉松路線啊!還能奢望什麼呢?

  實際上,沿著雅典至馬拉松的道路一直跑,也不到全程馬拉松的正式距離42.195公里。還缺了大約兩公里。我幾年後正式參加雅典馬拉松,按照原始的樣子,從馬拉松跑到雅典,方得知這個事實。看過雅典奧運會馬拉松比賽轉播的人恐怕記得,從馬拉松出發的運動員途中曾經向左方的岔道折進去,繞著某處樸素的遺址轉了一圈,然後再回到原來的線路。那就是為了補足短缺的距離。當時的我對這些一無所知,從雅典市內一路直奔馬拉松,還以為跑足了四十二公里。實際上大約只有四十公里。然而在市內我多跑了一些彎路,伴跑的汽車里程表顯示的距離也是四十二公里左右。最終,我也許跑了和全程馬拉松極為相近的距離。但時至今日,這些都無所謂了。

  我跑過的是盛夏的雅典。去過的人心中有數,盛夏的雅典熱得無從想像。當地的人下午沒事絕不至到外邊去。什麼事兒都不做,節省能量,在涼爽的樹蔭下睡午覺。天黑了才到外邊活動。不妨斷言,夏日的午後還在外邊走動的,大體都是觀光客。連狗都躺在樹蔭下一動也不動,究竟是死是活,看了許久許久,還是看不出個名堂來。就熱到這種程度。在這種季節跑四十二公里,委實是個瘋狂的舉動。

  我說起要一個人從雅典跑到馬拉松,希臘人異口同聲「可別幹那種蠢事。那可不是正常人幹的事兒。」我對雅典夏IEl的炎暑毫無知曉,一直比較放鬆,覺得無非跑四十二公里,還一心想著距離的問題,無暇顧及氣溫。然而來到雅典一看,讓那份酷暑嚇了一大跳,開始覺得「這沒準兒真是不正常的舉動」。

  話雖如此,自己可是誇下了海口的,要親自跑一趟原始路線,寫一篇報道出來,才大老遠地趕到希臘來。事到如今,哪能退步抽身?左思右想絞盡腦汁,得出結論:為了避免酷暑帶來的消耗,只有趁著天不亮就從雅典出發,在太陽還未升得很高前到達終點。速度越慢,氣溫上升越快。這簡直就是太宰治的小說《跑吧,梅洛斯》的世界,所謂跟太陽賽跑。

  一同來到希臘的攝影師景山正夫,跟著編輯一道乘車伴跑,一面攝影。不是比賽,當然沒有供水處,只能接過隨時從車上遞來的飲料飲用。希臘的夏季,日復一日都是烈日當頭,千萬得注意不能脫水。

  「村上君,你當真打算跑完全程嗎?」景山看見我在做長跑的準備,愕然問道。「那當然。我為了這個才來的嘛。」

  「不過,這種企劃嘛,人家一般不會真的跑全程。隨便拍幾張照片,當中部分差不多就省略啦。喲呵,你倒是真跑啊!」

  世上的事兒真是搞不懂啊。這種事兒真的在不斷發生。

  這類事體且由他去,我清晨五點半從後來雅典奧運會使用的奧林匹克競技場出發,一路直奔馬拉松。道路是幹線公路,一條大道。跑過才知道,希臘道路的鋪設方法和日本的大不相同。他們不用碎石子,而是摻進一種類似大理石粉的東西,在太陽照耀下閃閃放光,很容易打滑。下雨後,駕車必須小心行駛。即便不下雨,鞋底也會發出吱吱的聲音,滑溜溜的觸感從腳下傳來。以下,是我當時為雜誌寫的報道的摘要。

  太陽雄赳赳地向著中天升去。雅典市內的道路極其難跑。從競技場到馬拉松大道的入口大約有五公里,紅綠燈多得要命,奔跑節奏屢被打亂。由於違章停車和施工,人行道多處堵塞,常常不得不下到汽車道去跑,而清晨市內的汽車都是高速行車,跑者深有生命危險之感。

  跑入馬拉松大道的時候,太陽開始露出身姿。市內的街燈一起熄滅。盛夏的炎日支配地表的時刻慢慢逼近了來。公交車站也開始出現人影。希臘的人們有午睡的習慣,上班時刻也相應提早。眾人都以詫異的目光遙望著奔跑中的我。黎明前奔跑在雅典市內的東方男子,恐怕不太常見。雅典是個健身跑者本來就少的城市。

  直至十二公里處,都是漫長而徐緩的上坡路。幾乎無風。在六公里處脫掉了背心,上半身赤裸。平常我都是光著上身跑步,脫去背心後,感覺十分爽快,事後卻得為嚴重的曬傷苦惱。

  跑到斜坡頂上,才覺得終於跑出了城區,松了一口氣。人行道悉數消失無蹤,由白線勾勒出的狹窄路肩取而代之。上班高峰開始,車輛的數量愈增愈多。就在我身旁,大型巴士和卡車以八十公里左右的時速擦肩而過。「馬拉松大道」這個名字總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情趣,其實不過是一條上班的道路而已。

  在這裡,我遇見了一具狗的屍體。是茶色的大型狗,沒看見有什麼外傷,就那麼橫躺在道路正中。恐怕是條野狗,在半夜裡被高速行駛的汽車撞死。看上去微微帶著暖意,仿佛還有生息。從一旁疾馳而過的卡車司機,連瞧都不瞧那狗屍一眼。

  再前一點,看見了被輪胎壓癟的貓。這只貓好似奇形隆狀的比薩餅,完全變得扁平,已經幹掉,似乎死去很長時間了。就是這樣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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