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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2005年9月1日夏威夷州考愛島 在盛夏的雅典跑第一個42公里

  昨天,八月份終結了。計算這一個月跑過的距離,三十一天,一共是三百五十公里。

  6月260公里(每週60公里)

  7月310公里(每週70公里)

  8月350公里(每週80公里)

  目標是十一月六日舉行的紐約城市馬拉松。為此而作的調整,大體進展很順利,因為我從賽事前五個月起便有計劃地增加運動量,分階段增加奔跑距離。

  考愛島八月份的氣候得天獨厚,下雨而無法跑步的日子,連一天都不曾有過。偶爾也下雨,不過是令人愉快的雨,正好將灼熱的身體冷卻下來。考愛島北部海岸的夏天原本天氣不錯,可晴天如此綿長也不多見。我得以盡情盡興地跑了個痛快。身體狀態也毫無問題。每日的奔跑距離一點點向上調高,身體並未發出什麼悲鳴。既沒有傷,亦沒有痛,也未覺得怎麼疲勞,三個月的練習便告終結。

  沒有苦夏。我並無特別的苦夏對策。硬說有什麼,不過是平時注意不吃冷的東西,多吃水果和蔬菜。在夏威夷,芒果、木瓜和鱷梨之類的新鮮水果很便宜就能買到,正所謂堆滿店頭,對於我夏天的飲食,這兒真是個理想的所在。說這是「苦夏對策」,毋寧說是身體自然的要求。每天運動身體,就容易明白個中味道。還有一個健康法是睡午覺。我午覺睡得可真不少。大體在午飯後,覺得有睡意襲來,便橫躺於沙發上,就這般迷迷糊糊地睡了去。約莫三十分鐘便會猛地醒過來。醒來時,身體倦意全消,腦子非常清醒,即南歐人所謂「歇死它」(siesta)。我記得這好像是住在意大利時養成的習慣,也許有出入。我原屬￿喜歡午睡的人,是那種一旦有了困意,不管何時何地馬上能睡次我跑全程馬拉松的成績,實在不堪回首。我跑過許多比賽,如此淒慘的比賽卻是頭一次。地點是千葉縣的某處。

  跑到三十來公里,比賽還算順利,我甚至以為這麼跑下去,此次的成績不至於太糟糕。耐力還有存餘,足以跑完剩下的距離。就在此時,我的腳一下子不聽使喚了,開始痙攣,而且越來越厲害,未幾便根本無法再跑。任憑怎麼做伸展運動,大腿內側還是抽筋,顫抖不已。肌肉扭曲為怪異的形狀,不聽使喚,甚至無法站立。我不由自主地蹲在路邊。也曾在比賽中多少體驗過痙攣,但是每次細心地做做伸展運動,五分鐘左右肌肉便恢復正常,就能重新跑了。然而這次遠沒有那麼簡單。過了許久,痙攣仍不停止。以為好一點了,一跑起來,立刻再次發作。所以最後的五公里只能步履蹣跚地走完。在馬拉松比賽中不是跑,而是走,有生以來是第一次。之前,無論多麼痛苦,我都不走,這是我的驕傲。馬拉松是跑的比賽,而不是走的比賽。當時我甚至連走都勉勉強強。索性放棄比賽,坐進收容車裡得了,這個念頭幾度掠過腦際。反正成績已是糟糕透頂,不跑也不打緊。然而棄權我是怎麼也不願意。哪怕爬著,我也想堅持到終點。

  其他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追趕上來,超過了去。我苦著臉,拖著腿,朝著終點走。數碼計時器上的數字冷酷無情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來自海上的風兒吹遍四野,濕透背心的汗水涼了下來,寒意難當。要知道這是隆冬舉行的賽事!背心加短褲,就這麼一身,走在無遮無攔的公路上,當然寒冷徹骨。中斷奔跑後居然如此之冷,我連想都不曾想過。只要繼續奔跑,身體總歸是溫暖的,不會感到寒冷。然而比寒冷更為傷人的,是負了傷的自尊心,是在馬拉松跑道上步履蹣跚時,自己慘不忍睹的身影。離終點還有兩公里,痙攣終於平息,可以重新跑了。我緩緩地慢跑,徐徐地恢復了狀態,甚至還能大膽地衝刺一番。然而成績十分可憐。

  失敗的原因一目了然:運動量不夠!運動量不夠!運動量不夠!練習量不足,體重也沒有完全降下來。四十二公里嘛,隨便對付對付,怎麼也可以跑下來呀!心裡恐怕不知不覺生出了這種傲慢情緒。隔在健康的自信和不健康的輕慢心之間的那堵牆,非常薄。年輕的時候,也許「隨便對付對付」就能闖過全程馬拉松這一難關。不必跟自己過不去一般拼命練習,單單憑藉儲存的體力,就能跑出蠻不錯的成績。遺憾的是我已經不年輕了。不支付必需的代價,便只能品嘗相應的熟的體質。從保持健康的觀點來看,這委實是值得慶賀的特質。只不過,有時也在不該睡熟的場合不知不覺呼呼大睡,引出麻煩來。體重也順利地下降,臉龐愈加精悍起來。身體如此發生變化,是件好事兒。但比起年輕時代,變化更加費時耗力了。從前花一個半月就能做到的,現在得耗時三個月。運動的效率顯而易見降低了。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只能順其自然,僅憑手頭現有的資源堅持下去。這正是人生的原則,況且效率的高低並非決定生活方式價值的唯一標準。東京我一直去的那家健身館裡,貼著一張招貼畫,寫著:「肌肉難長,易消。贅肉易長,難消。」令人生厭的事實,但終究是事實。

  八月就這麼揮著手去了,似乎揮手來著。進入九月,練習風格為之一變。此前的三個月,「是積累距離」,不必思考困難的問題,只是漸漸加快節奏,每日只消一個勁兒奔跑。打造綜合性的基礎體力,提高耐力,強化各個部位的肌肉,在身體上和心理上都鉚足了勁,提升士氣。那時的重要任務,是向身體發出通知:「跑這麼些,是理所當然的事兒。」「通知」云云當然是比喻,如何使用語言去命令,身體也不會這般容易地俯首聽命。身體乃是極為事務性的體系,只有耗時費日,斷續地、具體地給它痛苦,它才會認識和理解這信息,才會主動地(也許不能如此說)接納給予它的運動量。我們再一點一點地將運動量的上限提高。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別讓身體超負荷。

  進入九月,離正式比賽還有兩個月,訓練進入了調整期。忽而長的加短的,忽而軟的加硬的,使之有張有弛,完成從「量的練習」向「質的練習」的轉換。定好在距離賽事一個月左右時,讓疲勞迎來最高峰。這是重要的時期,必須一面小心翼翼地和身體對話,一面將訓練向前推進。

  跟落腳於考愛島某處拼命練習的八月份不同,九月份得長途旅行,從夏威夷去日本,再從日本去波士頓。在日本期間會很忙,不能像此前那樣,只管拼命跑步便可。奔跑距離的下降,需要通過訓練計劃的巧妙安排,高效地予以彌補。這話我不太想說,最好把它悄悄地塞進壁櫥藏起來:上一苦果。

  這種苦頭我再也不想吃第二遍!當時,我沉痛地想。這種寒冷徹骨的悲慘記憶,我不願它再來。下次參加全程馬拉松,我要回歸初心,從零出發,發奮努力;周密地訓練,重新發掘自己的體力。將每一顆螺絲都仔細擰緊,看看究竟能跑出什麼樣的結果來。這就是拖曳著痙攣的腳步蹣跚在寒風中、被許多人超過時,我心中想的事情。

  一開始我就打過招呼,說我不是好勝厭輸的性格。輸本是難以避免的。誰都不可能常勝不敗。在人生這條高速公路上,不能一直在超車道上驅車前行。然而不願重複相同的失敗,又是另一回事。從一次失敗中汲取教訓,在下一次機會中應用。尚有能力堅持這種生活方式時,我會這樣做。

  面向「下一次馬拉松」,即在紐約市舉行的比賽,我一面繼續訓練,一面伏案寫作這樣的文字。搜尋著記憶,逐一追憶二十多年前,我還是初練長跑時的點滴,翻出那時記下的簡單日誌重新閱讀(我生性寫不了日記,唯有跑步日誌記錄得還算仔細),匯總成文。既是確認自己一步步走來的足跡,也是發掘自己在那個時代的心跡。既是告誡自己,也是激勵自己。更是為了撼醒冬眠于某一時辰的某種動機。說穿了,就是為了明確思考的途徑而寫文章。結果,這也許變成了一部以跑步為基軸的「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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