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 上頁 下頁


  我跑步,只是跑著。原則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許是為了獲得空白而跑步。即便在這樣的空白當中,也有片時片刻的思緒潛入。這是理所當然的,人的心靈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空白。人類的精神還沒有強大到足以坐擁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貫之的。話雖如此,潛入奔跑著的我精神內部的這些思緒,或說念頭,無非空白的從屬物。它們不是內容,只是以空白為基軸,漸起漸漲的思緒。

  跑步時浮上腦際的思緒,很像天際的雲朵,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它們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然而天空猶自是天空,一成不變。雲朵不過是匆匆過客,它穿過天空,來了去了。唯有天空留存下來。所謂天空。,是既在又不在的東西,既是實體又不是實體。對於天空這種廣漠容器般的存在狀態,我們唯有照單收下,全盤接受。

  年過半百的我已處於人生的後半期。二十一世紀之類果真來了,我不折不扣地迎來了五十多歲,這種事情在年輕時無從想像。從理論上說,總有一天二十一世紀會到來,不出意外,屆時我將迎來人生的五十年代,這不言自明。然而年輕時的我,要在內心描繪出自己五十多歲的形象,就好比「具體地想像死後的世界」一樣困難。米克·賈格爾年輕時曾經口吐豪言壯語:「我如果到了四十五歲還在唱《滿足》,還不如死了的好。」然而,如今他已過六十了,還是繼續在唱《滿足》。有些人為了此事笑話他。可是我笑不出來。年輕時的米克『賈格爾無從想像四十五歲的自己。年輕時的我也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我能夠笑話米克-賈格爾麼?不能。我碰巧不是著名的年輕搖滾樂手,當時說過何等的蠢話,都沒有人記住,也不會被別人引用。難道不是僅此而已?

  現在,我於是置身於那個「無從想像」的世界。如此一想,便覺得有點好笑。置身於此的我究競是幸福還是不幸?連我自己都揣摩不透。不過,這似乎無須虛張聲勢地視為重大問題。對於我來說——對其他人恐怕也一樣——這是首次體驗到年齡的增長。在此體味的情感,也是首次體味到。倘若從前歷練過,哪怕僅僅一次,也多少能明瞭地體察各種各樣的事情。而首次經歷,就不那麼簡單了。我唯有將細微的判斷暫且留待後日,先將眼前的東西照單全收,姑且與它一同生存下去,就好比對待天空、雲朵和河流的態度。我還覺得,這些東西中無疑存有某種滑稽可笑之物,而根據心境的變化,它們未必一文不值。

  前面說過,無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工作領域裡,和別人交手競爭一決雌雄,不是我追求的活法。聽上去好像在大談特談無聊的大話,不過,正是因為有了各種各樣的人,這世間方是世間。別人自有價值觀和與之相配的活法,我也有自己的價值觀和與之相配的活法。這樣的差異產生了細微的分歧,數個分歧組合起來,就可能發展成大的誤會,讓人受到無緣無故的非難。遭到誤解、受到非難,絕非令人愉快的事件,還可能使心靈受到深刻的創傷。這也是痛苦的體驗。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逐漸認識到,這樣的苦痛和創傷對於人生而言,其實很是必要。想起來,正是跟別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得以確立自我,一直作為獨立的存在。就我而言,便是能夠堅持寫小說。能在同一道風景中看到不同于他人的景致、感到不同於他人的東西、選擇不同於他人的語句,才能不斷寫出屬￿自己的故事來。甚至產生了一種罕見的狀況:為數絕不算少的人把它拿在手中閱讀。我就是我,不是別人,這於我乃是一份重要的資產。心靈所受的傷,便是人為這種自立性而不得不支付給世界的代價。

  我基本是如此思考,並依循著這樣的思考度過人生。就結果而言,在某種程度上,我也許是主動地追求孤絕。對於操我這種職業的人來說,儘管有著程度上的差異,這卻是無法繞道回避的必經之路。這種孤絕之感,會像不時從瓶中溢出的酸一般,在不知不覺中腐蝕人的心靈,將之溶化。這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回護人的心靈,也細微卻不間歇地損傷心靈的內壁。這種危險,我們大概有所體味,心知肚明。唯其如此,我才必須不間斷地、物理性地運動身體,有時甚至窮盡體力,來排除身體內部負荷的孤絕感。說是著意如此,毋寧說憑著直覺行事。

  讓我說得更具體一點。

  當受到某人無緣無故(至少我看來是如此)的非難時,抑或覺得能得到某人的接受卻未必如此時,我總是比平日跑得更遠一些。跑長於平日的距離,讓肉體更多地消耗一些,好重新認識自己乃是能力有限的軟弱人類——從最深處,物理性地認識。並且,跑的距離長於平日,便是強化了自己的肉體,哪怕是一點點。發怒的話,就將那份怒氣沖著自己發好了。感到懊惱的話,就用那份懊惱來磨煉自己好了。我便是如此思考的。能夠默默吞咽下去的東西,就一星不剩地吞咽進體內,在小說這一容器中,盡力改變其姿態形狀,將它作為故事的一部分釋放出去。我努力做到這一點。我並不認為這樣一種性格討人喜愛,恐怕有極少人賞識,卻難得討大眾歡喜。對於這樣一個缺乏協調性的人,一遇上事情就想獨自躲進壁櫥裡的人,有誰會抱有好意呢?一個職業小說家討人喜愛這種事,難道真有可能麼?不得而知。或許在世界某個地方有,但恐怕很難推而廣之。至少我很難想像,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成年累月不斷地寫小說,同時又能為人私下裡喜愛。為人嫌惡、憎恨、輕蔑,似乎倒是更為自然的事情。我也並不打算說:這樣的話,我反而感到放心。即便是我,也沒有賞玩他人的嫌惡的愛好。那是另外的事,還是來談談跑步吧。

  不管怎樣,我再次贏回了「跑步生活」。我相當「認真地」開始跑步,時至今日,又相當「扎實地」在跑步。這對年近花甲的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不甚了了。想必有什麼意義吧,也許並非大不了的事情,並非大不了的分量。不過此時此刻,只管埋頭跑步即可。意義嘛,留待日後重新思考也為時不晚。以後重新思考,乃是我的特長之一,這特長隨著歲月流逝而愈加洗練。穿上慢跑鞋,在臉上和頸部抹足了防曬霜,調節好手錶,來到路邊,於是開始跑步。臉頰承受著迎面而來的貿易風,仰頭遙望將兩條腿兒齊齊併攏橫空飛去的白鷺,傾聽令人回味無窮的「滿匙愛」樂隊的歌曲。

  比賽的紀錄不見提高,但也無可奈何。我跑步時,忽然浮想聯翩。我已經到了一定的年紀,時間自會拿走它那份額度,怨不得任何人。這就是遊戲規則,就如同河水向著大海源源不斷地流去一樣。自己這種形象,我們只能當作自然光景的一部分,原封不動地接受。這也許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從中發現的,或許也非值得欣喜若狂的東西。不過,這難道不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麼?至此為止的人生,我好歹也大致——即便不能說是充分——享受了其中的樂趣。

  此話並非自誇(誰又能拿這種事情自誇呢):我的腦子並不怎麼好使。我是那種通過有血有肉的身體,通過伸手可觸的材料,才能明確認識事物的人。不論做什麼,只有將其轉換成肉眼可見的形態,我方能領會。說我是知識分子,不如說是一個物質結構的人。誠然,我也有些許理解力,大概有。如果連一絲一毫也無,恐怕怎麼也寫不出小說來。然而我不是以在腦子裡構建理論和邏輯為生的類型,也不是以思辨為燃料向前行進的類型,毋寧說是給予身體現實的負荷,讓肌肉發出呻吟(某些時候是悲鳴),來提升理解的深度,才勉強「心領神會」的類型。毋庸贅言,這樣拾階而上、循序漸進地得出結論,勢必花費時間,也需花費精力。若費時過多,待到終於心領神會,恐怕已為時太晚,時過境遷。然而這也無可奈何。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想就河流作一番思考,還想就雲朵作一番思考,然而心中卻是空空。我在自製的小巧玲瓏的空白之中、在令人懷念的沉默之中,一味地跑個不休。這是相當快意的事情,哪還能管別人如何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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