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東京奇譚集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姐姐上的是本地學校,那期間當然一直在父母身邊。姐姐不是積極跑去外面那一類型,從小身體就比較弱……所以,作為母親就想把我送進那所學校。因為我大體健康,自立精神也比姐姐強。這樣,小學一畢業就問我樂意不樂意去橫濱上學,我回答去也可以。每個週末乘新幹線回家,當時也讓我覺得是件開心事。」

  「對不起,插了一句話。」說著,諮導員淡然一笑,「清繼續說下去。」

  「宿舍原則上兩人一個房間,但到高中三年級,作為特權可得到單人房間,僅限一年時間。那件事就發生在我住單人房間的時候。因為我年級最高,所以當時算是住宿生代表那樣的角色。宿舍大門口掛有木板,我們每個住宿生都有自己的名牌。名牌正面用黑字、反面用紅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外出時一定要把名牌翻過來,回來再恢復原樣。就是說,名牌的黑字那面表示人在宿舍,紅字那面表示人已外出。如果在外面留宿或者請長假不在,名牌就得摘掉。門口傳達室由住宿生輪流值班,外邊有電話打來時,一看名牌就知道那個人此時在不在宿舍,是一項十分方便的制度。」

  諮導員鼓勵似的小聲附和。

  「那是十月間的事。晚飯前我正在房間裡預習第二天的課,一個叫松中優子的二年級女孩兒來了,大家都叫她優子,在我們宿舍中的的確確長得最漂亮。白膚色,長頭髮,五官簡直和布娃娃一個樣。父母大概在金澤經營一家老字號旅館,有錢。由於低一年紀,詳細情況不曉得,但聽說成績也相當好。總之是個非常顯眼的孩子,崇拜她的低年級女孩兒也為數不少。不過優子完全沒有自命清高或裝模作樣的地方,總的說來人很老實,不是把自己的心情流露在外那一類型。感覺雖然不錯,但時常給人以不知其想什麼的印象。固然有人崇拜,不過我想真正的好朋友怕是沒有的。」

  正在自己房間聽著廣播音樂在桌前看書時,門開了,松中優子站在那裡。身穿薄些的貼身高領毛衣,一條牛仔褲。她問現在打不打擾,若不打擾,想說幾句。瑞紀雖然吃驚不小,但還是答說可以,「沒做什麼要緊的事,沒關係的。」在這之前,瑞紀沒和松中優子單獨促膝談過話,更沒想到對方會來自己房間談個人問題。她讓對方坐在椅子上,用熱水瓶裡的水泡了紅茶。

  「以前你體驗過嫉妒那種感情嗎?」松中優子直截了當的問。

  這劈頭一句雖然問得瑞紀愈發吃驚,但她因之得以思考這一問題。

  「我想沒有。」瑞紀回答。

  「一次也?」

  瑞紀搖頭:「至少你這麼突然問我時我很難想起。嫉妒的感情……例如指什麼?」

  「例如你真正喜歡的人喜歡上了不是你瑞紀的其他什麼人,例如你非弄到手不可的東西給其他什麼人輕易弄到手了,例如你一直盼望如願以償的事給其他什麼人輕輕鬆松一點苦也沒吃就做到了……例如這類情況。」

  「這類情況,在我身上好像沒有過。」瑞紀說,「優子你有這類情況?」

  「很多很多。」

  聽得瑞紀瞠目結舌。這孩子到底還想得到什麼呢?容貌百裡挑一,家裡有錢,學習好,有人緣,父母寵愛。還說週末時常同英俊的大學生男朋友幽會。人還能期待得到什麼呢?瑞紀想不出來。

  「比如什麼事情呢?」瑞紀試著問。

  「不太想具體地說,如果可能的話。」松中優子,「而且,在這裡一一具體羅列起來也好像沒多大意思。只是,作為我以前就想問你一次來著,問你體驗過類似嫉妒的感情沒有。」

  「以前就想問我這個的?」

  「是的。」

  瑞紀全然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姑且老實回答了對方的提問。「那方面的體驗,我想我可能沒有。」她說,「什麼原因不清楚,說奇怪也許奇怪。畢竟就我來說,一來對自己沒什麼自信,二來想得到的東西也並沒有全部到手,莫如說類似不滿的東西多的是。可是,若問我羡慕其他什麼人沒有,我覺得好像沒有過。為什麼呢?」

  松中優子嘴角漾出彷佛淡淡笑意那樣的表情。「嫉妒心這東西,我覺得同現實性客觀性條件沒有多大關係。就是說,因為條件得天獨厚而不嫉妒誰、因為條件不好而嫉妒誰——事情不是這樣的。那就像腫瘤一樣,在我們不知曉的地方任意發生,並且沒來由地、肆無忌憚地迅速擴展下去。即使知曉也無法阻止。幸福的人不生腫瘤、不幸的人易生腫瘤,這種情況是不存在的。二者同一回事。」

  瑞紀默默聽著。松中優子說出那麼長的句子是極少有的事。

  「對沒體驗過嫉妒感情的人解釋起來是非常困難的。我能說的只是:同那種心情一起度過每一天根本不是一件輕鬆事。說實話,好比懷抱著一個小地獄。如果瑞紀你不曾體驗過那樣的心情,我想那是應該感謝上天的。」

  說罷這些,松中優子閉口停住,面帶類似微笑的表情定定地看著瑞紀。真是個漂亮孩子,瑞紀再次感歎,體形也好,胸部那麼動人。長成這麼一個所有部位都惹人注目的美女,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呢?自己全然無從想像。莫非僅僅感到自豪、快樂不成?還是相應地也有不少煩惱呢?

  但不可思議的是,瑞紀一次也不曾羡慕過松中優子。

  「這就回家。」松中優子盯視自己膝頭上的手說,「有個親戚發生了不幸,必須出席葬禮,剛才跟老師請假了。星期一早上之前應該可以返校。如果可以,那時間裡想請你保管我的名牌,可以麼?」

  說著,她從衣袋裡取出自己的名牌,遞給瑞紀。瑞紀不大明白。

  「保管是一點也不礙事的,」瑞紀說,「可為什麼特意讓我保管呢?放在最近書桌抽屜裡或別的什麼地方不就行了?」

  松中優子以更深的目光注視瑞紀。被她這麼看起來,瑞紀變得有些沉不住氣了。

  「如果可以的話,這次想請你保管。」松中優子以果斷的語氣說道,「有點放心不下,不想放在房間裡。」

  「可以的。」瑞紀說。

  「注意沒人的似乎別讓猴偷走。」松中優子說。

  「這房間裡我想大概沒有猴。」瑞紀開朗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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