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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當然,」她說,「完完全全在法律允許範圍內進行。」

  「秘密搜查官?」

  「NO.」她說,「此話今天到此打住。還是聽你講你的工作好了。能講一下你現在正在寫的小說?在寫什麼?」

  「眼下在寫短篇小說。」

  「什麼故事?」

  「還沒寫完,中途休息。」

  「如果可以,想聽一下中途休息前的情節。」

  聽得她這麼說,淳平沉默下來。他規定自己不把沒寫完的小說內容講給別人。這類似一種jinx.話一旦出口,某種事物就會像晨露一樣消失,微妙的含義就會變成單薄的舞臺背景,秘密不再成為秘密。但是,在床上用手指梳理著貴理惠的短髮,淳平覺得對她說出來也未嘗不可,反正這幾天也卡在什麼上面寸步難行了。

  「用第三人稱寫的,主人公是個女性,年齡三十四五。」他開始講述,「一個技術不錯的內科醫生,在一家大醫院工作。獨身,和在同一醫院工作的四十五六歲的外科醫生保持秘密關係。對方已有家室。」

  貴理惠想像那個人物。「她可有魅力?」

  「我想有充分的魅力。」淳平說,「但不如你。」

  貴理惠笑著吻在淳平脖子上:「這個麼,是正確答案。」

  「需要正確答案的時候,自然還以正確答案。」

  「尤其床上。」他說,「她休假獨自旅行,季節正是現在這個時候。住在山谷一家小型溫泉旅館,沿著山谷裡的一條河悠然散步。她喜歡觀察鳥,尤其喜歡觀察翠鳥。在河灘散步時發現了一塊奇妙的石頭,黑裡透紅,滑溜溜的,形狀似曾相識。她當即看出,原來是腎臟形狀。畢竟是專家。大小、色調、厚薄都和真腎臟一模一樣。

  「於是,她拾起腎臟石帶回。」

  「不錯,」淳平說,「她把那石頭帶回醫院自己的辦公室,作鎮尺使用。大小正適合壓文件,重量也恰到好處。」

  「氣氛上也適合醫院。」

  「正確。」淳平說,「不料幾天後,她發覺一個奇妙的現象。」

  貴理惠默默等待下文。淳平為使聽者著急而停頓有頃。不過並未有意為之,說實話,往下的情節尚未形成。故事就卡在這裡動彈不得。他站在沒有路標的十字路口,環顧四周,絞盡腦汁,考慮故事的進展。

  「到了早上,那塊腎臟石的位置移動了。下班前她把石頭放在桌面上。她生性循規蹈矩,總是限定在同一位置,然而一天早上石塊竟在轉椅坐墊上。也有時在花瓶旁邊,有時在地板上。她首先以為增加錯了,繼而懷疑自己的記憶系統出了什麼毛病。因為門鎖著,房間誰也進不來。當然門衛有鑰匙,可門衛已工作很長時間,不至於擅自進入他人辦公場所。況且,每晚侵入她的辦公室,動一下作鎮尺用的石塊位置,又有何意思可言呢?房間裡其他東西都沒變,什麼也沒丟,什麼也沒動過,惟獨石塊位置變了,這使得她百思莫解。你怎麼看?為什麼石塊在夜裡改變位置了呢?」

  「腎臟石具有自己的意志。」貴理惠淡淡地說。

  「腎臟石到底能有什麼意志呢?」

  「腎臟石想搖晃她,想一點點花時間搖晃。那就是腎臟石的意志。」

  「為什麼腎臟石想搖晃她呢?」

  「這——」她嗤嗤笑了,「石塊想搖晃醫生的意志。」

  「不是跟你開玩笑。」淳平以不耐煩的語氣說。

  「那不是你來決定的麼?畢竟你是小說家嘛!而我不是小說家,只是聽者。」

  淳平蹷起眉頭。由於全速開動腦筋,太陽穴深處隱隱作痛。或者喝酒過量也未可知。「思緒清理不出來。我這個人,不面對桌子實際動手寫成文章,情節就動不了。再等一等可以麼?這麼說的時間裡,覺得好像可以寫下去了。」

  「可以可以。」說著,貴理惠伸手拿過白葡萄酒杯,喝了一口。「等著就是。不過這個看來非常有趣。腎臟石怎麼樣了呢——作為我很想知道結果。」她翻過身,把形狀姣好的乳房貼在他的側腹。「跟你說,淳平君,這世界上大凡一切都是有意志的。」她透露秘密似的低聲說道。

  淳平困意上來了,沒辦法應答。她出口的話語在夜間空氣中失去了作為句子的形狀,混雜在葡萄酒輕微的芳香中,悄然抵達他意識的深處。

  「例如,風有意志。我們平時在生活中注意不到這點,但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注意。風帶著一種意圖包圍你、搖晃你。風知曉你心裡的一切。不僅風,什麼都這樣,石塊也是其一。它們對我們一清二楚,徹頭徹尾。某個時候來了,我們有所感知,我們只能與之和平共處。我們接受它,並且活下去、走向縱深處。」

  此後五六天時間,淳平幾乎閉門不出,伏案敘寫腎臟石的故事。如貴理惠所料,腎臟石繼續靜靜搖晃著那位女醫生。一點點花時間,而又堅定不移地搖晃。傍晚和情人在都市賓館不知名的一室匆忙交合時,她把手悄悄放在對方後背,用手指摸索其腎臟的形狀。她知道自己的腎臟石潛伏在那裡。那腎臟是深埋于她情人體內的告密者。腎臟在她手指下緩緩蠕動,向她傳遞腎臟的信息。她同腎臟對話、交流,手心能夠感覺處它的滑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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