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東京奇譚集 | 上頁 下頁
十八


  眼都幾乎不眨地上下樓梯上下累了,我就坐在休息場地的沙發上。人造革沙發,很難說上檔次,但能把這樣的東西好好地放在基本無人使用(看上去)的樓梯轉角平臺,這件事本身恐怕就該受到讚揚才對。沙發正對面的大穿衣鏡鏡面擦得一塵不染,我打量一會兒自己映在那裡的形體。沒准那個星期日的早上失蹤的證券經紀人也在這裡歇口氣打量映在鏡子裡的自家形體來著,打量還沒刮鬍鬚的自己。

  我固然刮了鬍鬚,但頭髮過長,耳後那裡有頭髮翹了起來。看上去未嘗不像剛剛渡過河流的長毛獵犬。過兩天得去一次理髮店。另外褲子和襪子的顏色也欠協調,怎麼也沒找到顏色協調的襪子。即便接下來放在一起去洗,也不至於有誰為此責怪我。除此以外,看起來一如平素的我自己。年齡四十五歲,獨身,無論對證券交易還是對佛教都不懷有興趣。

  如此說來,高更也當過證券經紀人,我想。但他實在想畫畫,一天扔下妻子獨自去了塔希提。我猜想說不定……可問題是,縱然高更也沒忘記錢夾。如果當時有美國運通卡,也不至於忘記帶上,畢竟是去塔希提。更不會告訴妻子「這就回去趕快烙餅」之後消失不見。即使同樣是消失,其中也該有適當的順序或體系那樣的東西才是。

  我從沙發上立起,這回一邊考慮剛烙好的薄餅一邊再次爬上樓梯。我儘量集中注意力,想像自己是個四十歲的證券公司的職員,此刻是星期日的清晨,外面下這大雨,即將回家吃薄餅。如此想像時間裡,漸漸饞起薄餅來了。回想起來,早上起床後除了一個小蘋果還什麼都沒進口。

  我甚至想直接去「丹尼茲」吃個薄餅再說。我想起來了,開車來這裡的路上看見路旁有一塊「丹尼茲」招牌,距離可以從這裡走這去。並不是說「丹尼茲」的薄餅有多麼美味可口(奶油品質也好楓樹密味道也好都不屬￿理想檔次),但我覺得那也可以忍受。說實話,我也中意薄餅。口腔一點一點湧出口水。然而我用力搖頭,將薄餅圖像從腦袋裡一掃而光。開窗吹走妄想之雲。吃薄餅要往後推,我對自己說,那之前有事要做。

  「問她一句就好了,」我自言自語,「問她丈夫有什麼愛好沒有。萬億畫過畫也未可知。」

  但我又修正了這一想法,因為喜歡畫畫喜歡到離家出走地步的男子,斷不至於每星期日一大早就出去打什麼高爾夫。能想像出腳穿高爾夫鞋的高更、凡·高和畢加索跪在十號球洞的綠地上專心琢磨草的朝向的樣子嗎?想像不出。她丈夫僅僅是消失了,因了24樓和26樓之間可能發生的全然始料未及的情況(因為當時他優先的安排是食用薄餅)。以這一假定未前提推進好了。

  我再次弓身坐在沙發上,看表:1時32分。我閉目合身,將意識的焦點對準腦袋裡的特定場所。什麼也不再想,百分之百把自己託付給時間的流沙,一動不動,任憑流沙把自己帶去哪裡。之後睜開眼睛看表,錶針指在1時57分。25分消失去了哪裡。不壞!無謂的磨損。全然不壞。

  我又一次看鏡子,裡面映出一如平日的我。我舉起右手,像舉起左手。我舉起左手,像舉起右手。我做出放下右手的樣子而迅速放下左手,像做出放下左手的樣子而迅速放下右手。概無問題。我從沙發上立起,沿樓梯向下走了二十五層,走到大廳。

  自此以後,每天上午十一時左右我都來看這樓梯。和公寓管理員認識了(送給他一盒糕點),得以自由進出這座建築物。連接24樓和26樓的樓梯往返走了不下二百次。走累了,就在轉角平臺的沙發上休息,從窗口觀望天空,審視映在鏡子裡的自己。去理髮店剪短了頭髮,衣服集中洗了,轉而穿顏色同褲子協調的襪子。這樣,被什麼人戳脊樑骨的可能性應該略有減少。

  不管搜尋得多少仔細,標記模樣的東西也一個都沒發現,可是我仍然沒怎麼灰心喪氣。尋找關鍵性標記同飼養脾氣不好的動物大同小異,事情沒那麼簡單。耐性與細心——這是從事此項作業最寶貴的資質。當然還有直覺。

  每天從那裡通過的時間裡,我得知利用樓梯之人的存在。雖為數不多,但似乎有幾個人日常性地通過樓梯轉角平臺,或者至少加以利用。根據是沙發腳下落有糖果紙,煙灰缸裡剩有「萬寶路」煙頭,還有看過的報紙留下。

  星期日下午同一個上樓梯的男子擦肩而過。年過三十、長相拘板的小個頭男子,身穿綠色運動衣,腳穿ASICS鞋,戴一塊蠻大的卡西歐手錶。

  「您好!」我招呼道,「說句話可以麼?」

  「可以呀!」說著,男子按下手錶按鈕,長長地呼了幾口氣,帶有耐克標誌的針織運動衣的胸口部分有汗水滲出。

  「您經常在這樓梯上上下下嗎?」我問。

  「跑步上樓,跑到32樓。但下樓使用電梯。跑步下樓有危險的。」

  「天天如此?」

  「不是的,上班很難有時間。週末集中往返及次,平時下班早的時候也跑一跑。」

  「住在這座公寓裡?」

  「自然。」跑步者說,「住在17樓。」

  「26樓住的胡桃澤先生,您可曉得他?」

  「胡桃澤先生?」

  「戴一副阿爾瑪眼鏡、搞證券中介、經常在這樓梯上上下下的。身高一米七三,年齡四十歲。」

  跑步者略一沉吟後想了起來:「啊,原來是那個人,曉得曉得。說過一次話。跑步當中時不時擦肩而過,有時也坐在沙發上。討厭電梯,只用樓梯,對吧?」

  「對,是他。」我說,「不過日常用這樓梯之人,除了胡桃澤先生還有幾位的吧?」

  「嗯,有的。」他說,「倒不是很多,但的確有類似爬樓常客那樣的人。有人不喜歡乘電梯。另外,除了我還有兩三個常常跑步上樓的。因為這附近沒有適合的跑步路線,只好代之以上下樓梯。跑固然不跑,但也有幾位為保持健康而選擇樓梯。這裡的樓梯寬敞明亮又整潔,同其他高層公寓相比,好像比較好用。」

  「那些人的名字,估計您不會曉得的吧?」

  「不曉得。」跑步者說,「長相大致記得,迎面碰上時互相寒暄一聲,但名字和住哪個單元不曉得,畢竟是大城市裡的公寓。」

  「明白了,多謝多謝!」我說,「攔您停下,很抱歉。加油跑吧!」

  男子按下手錶的停止鈕,繼續跑步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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