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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在哈納萊伊幸也不時彈鋼琴。一家餐館有家架小型鋼琴,每到週末就有一位五十五六歲、體型像豆芽的鋼琴手前來演奏。主要彈《BaliHai》和《藍色夏威夷》(BlueHawaii)等無可無不可的音樂,作為鋼琴手雖不特別出色,但性格溫厚,其溫厚在其演奏中也隱隱滲出。幸同這位鋼琴手要好起來,不時替他彈琴。當然,因是臨時客串,沒有酬金,不過老闆會拿出葡萄酒和意大利通心粉招待她。她喜歡彈鋼琴本身。僅僅把十指按在琴盤上她都覺得心情無比舒暢,那和有無才能無關,也不是頂用不頂用的問題。幸想像自己的兒子衝浪時大概也是同一種感覺。

  不過坦率地說,作為一個人來看,幸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兒子,喜歡不來。當然愛還是愛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珍惜他。然而在其人品方面——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承認這一點——無論如何都無法抱有好意。倘若不是自己親生骨肉,靠近恐怕都不至於靠近。兒子任性,沒有毅力,做事虎頭蛇尾。逃避講真話,動輒說謊敷衍。幾乎不用功,學習成績一塌糊塗。多多少少用心做的事情惟有衝浪,而那也不曉得何時半途而廢。長相討人喜歡,結交女孩子固然不成問題,但只是遂意玩耍,厭了就像扔玩具一樣隨手扔掉。她想,也許是自己把那孩子寵壞了,零花錢可能給得太多,或者應嚴加管教亦未可知。話雖這麼說,可具體如何嚴厲才好呢?她不曉得。工作那麼忙,對男孩子的心理和身體又一無所知。

  她在那家餐館彈鋼琴時,那兩個衝浪小夥子來吃飯了。那是他倆來哈納萊伊的第六天,兩人已徹底曬黑。也許是神經過敏,覺得較第一次見面時健壯多了。

  「哦,阿姨您會彈鋼琴!」敦敦實實開口了。

  「好有兩下子嘛,專家!」瘦瘦高高說。

  「好玩。」幸應道。

  「比茲的曲子可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玩意兒。」幸說,「對了,你倆不是窮麼?有錢在這種餐館吃飯?」

  「有餐者卡嘛!」瘦瘦高高一副得意的神氣。

  「這不是應急之用吧?」

  「啊,總有辦法對付。不過,這東西用上一次就收不住了,正如父親說的。」

  「那是。開心就好啊!」幸表示欣賞。

  「我倆麼,想招待您一次。」敦敦實實說,「還不是,承蒙幫了不少忙,我倆後天一早要回日本了,想在回國之前招待您一次,算是答謝。」

  「所以嘛,如果可以,就一起在這裡吃頓飯怎麼樣?葡萄酒也來上一瓶,我倆請客。」瘦瘦高高說。

  「飯剛才吃過了。」說著,幸舉起手中的紅葡萄酒杯。「葡萄酒是店裡招待的。所以,光領心意就行了。」

  一個大塊頭白人男子來到他們桌前,在幸身邊站定,手裡拿著威士忌酒杯。四十歲左右,短髮,胳膊有較細的電線杆那般粗,上面有巨龍刺青,下端現出USMC(合眾國海軍)字樣。看樣子是很久以前刺的,顏色已經變淡。

  「你這人、彈琴有兩手嘛!」他說。

  「謝謝!」幸瞥一眼男子應道。

  「日本人?」

  「是的。」

  「我在日本待過,倒是過去的事了。在岩國,兩年。」

  「唔。我在芝加哥住了兩年,過去的事了。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男子想了想,猜想大約是開玩笑。

  「彈支什麼吧,熱火朝天的那種。鮑勃·達林(BobbyDarin)的《越過海洋》(BeyondtheSea)可曉得?我想唱唱。」

  「我不在這裡做工,再說正和這兩個孩子說話。鋼琴前坐著的那位希發瘦削的紳士算這裡的專任鋼琴手,如果點歌,求他怎麼樣?注意別忘了放小費。」

  男子搖頭道:「那種果陷松糕,只能彈出那種軟乎乎松垮跨的同性戀音樂。不用他,就想請你頂呱呱來一支。我出十美元。」

  「五百美元也不彈。」幸說。

  「是嗎?」

  「是那樣的。」

  「我問你,為什麼日本人不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作戰?幹嘛我們必須跑到岩國那裡保護你們?」

  「所以我就必須乖乖彈鋼琴?」

  「就是那樣!」說罷,男子打量坐在桌子對面的兩個年輕人,「哎喲,你們兩個,充其量是百無一用、大腦空空的衝浪手對吧?Jap特意跑來夏威夷沖什麼浪,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伊拉克……」

  「有句話想問你,」幸從旁擦話,「剛才腦海裡已經『咕嘟咕嘟』冒出疑問來了。」

  「說說看!」

  幸側起頭,向上直直地逼視男子的臉:「我一直在想,你這一類型的人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呢?是生來就這種性格還是在人生當中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造成的呢?到底屬￿哪方面?你自己怎麼看?」

  男子再次就此想了想,而後把威士忌杯「砰」一聲放在桌子上:「喂喂,雷狄——」

  聽得大聲喊叫,酒吧老闆走了過來。他個頭不高,但一把抓起原海軍士兵的粗胳膊,把他領到什麼地方去了。看樣子是熟人,男子也沒掙扎,只是氣呼呼甩下一兩句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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