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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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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稍後老闆折回向幸道歉,「平時人倒不壞,但一喝酒就變了。過後好好提醒他就是。我來招待點社麼,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不礙事,這個早習慣了。」幸說。 「那個人到底說什麼來著?」敦敦實實問幸。 「說什麼一點也沒聽懂,」瘦瘦高高說,「支聽出Jap什麼的。」 「沒聽懂也無所謂,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幸說,「對了,你倆在哈納萊伊整天衝浪,可快活?」 「快活得不得了!」敦敦實實回答。 「美上天了!」瘦瘦高高接道,「覺得人生整個變了樣,真的。」 「那就好,能快活就盡情快活好了——帳單很快就會轉來的。」 「不怕,我有卡。」瘦瘦高高應道。 「你倆倒是輕鬆。」說道,幸搖一下頭。 「噯,阿姨,問一下可以麼?」敦敦實實說。 「什麼?」 「您在這裡可看見一個單腿日本人?」 「單腿日本衝浪手?」幸眯細眼睛,迎面注視敦敦實實,「沒有,沒看見的。」 「我倆看見了兩三次。從海邊一動不動看我們來著,手拿狄克·布留瓦牌紅色衝浪板,一條腿從這往下沒有了。」敦敦實實用手指在膝蓋往上十釐米左右那裡畫一條線,「好像整個兒斷掉了。臉看不見。想跟他說話,找得相當用心,但沒找到。年齡估計和我倆差不多。」 「那、是哪條腿?左邊、還是右邊?」 敦敦實實略一沉思,「呃——,像是右邊,是吧?」 「嗯,右邊,沒錯兒。」瘦瘦高高應道。 「噢——」幸用葡萄酒濕潤口腔,心臟發出硬硬的聲響,「真是日本人?不是日本血統美國人?」 「不會錯,是不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從日本來的衝浪手,和我倆一樣。」瘦瘦高高說。 幸使勁咬了一會嘴唇,然後用乾澀的聲音說:「不過奇怪呀,這麼一個小鎮,若有單腿日本衝浪手,不想看都會看見的啊……」 「是啊,」敦敦實實接道,「那情形絕對引人注意,所以你說奇怪也有道理。不過確實有的,沒錯,我倆看得一清二楚。」 瘦瘦高高繼續道:「阿姨您時常坐在沙灘上的吧?總在同一位置。那傢伙就在離那不遠的地方單腿站著,還看我們來著,靠在樹上——就在有個野餐桌、幾棵鐵樹陰影那裡。」 幸一聲不響地喝了一口葡萄酒。 「問題是,單腿怎麼能站在衝浪板上呢?莫明其妙。雙腿都很不容易的嘛!」敦敦實實說。 從那以後,幸每天都在長長的海灘上來回走許多次,從一大早走到天黑,可哪裡都沒有單腿衝浪手的身影。她到處問當地衝浪手見沒見過一個單腿日本衝浪手,但誰都現出詫異的神情,搖頭否認:單腿日本人衝浪手?沒看見什麼單腿的。看見了當然記得,顯眼的麼!不過單腿怎麼衝浪呢? 回本前一天夜晚,幸收拾好行李上床躺下。壁虎的叫聲隨濤聲傳來。意識到時,眼淚淌了出來。枕頭濕了,她這才想到時自己哭了。為什麼那兩個不三不四的衝浪手看得見,自己卻看不見呢?豈不無論怎麼想都不公平?她在腦海中推出停放在遺體安置所的兒子遺體。如果可能,她很想使勁搖晃肩頭把他叫醒,大聲問他:喂,怎麼回事?這不是有點兒過分了? 幸久久地把臉埋在打濕的枕頭上,吞聲哭泣。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接受這座島。一如那位日本血統警察以沉靜的語聲提示的那樣,自己必須原原本本接受這裡存在的東西。公平也罷不公平也罷,資格那類東西有也罷沒有也罷,都要照樣接受。第二天早上,幸作為一個健康的中年女性睜眼醒來。她把旅行箱塞進「道奇」的後座,離開哈納萊伊灣。 回日本大約過了八個月,幸在東京街頭碰見了敦敦實實。在六本木地鐵站附近的星巴克避雨喝咖啡時,敦敦實實正在旁邊一張桌子前坐著。一件熨燙過的拉爾夫·勞倫襯衫,一條新粗布休閒褲,打扮得整整齊齊,和一個容貌端莊的小個子女孩在一起。 「呀,阿姨!」他喜洋洋地站起來,走到幸的桌旁,「嚇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 「喲,活得還好?」她說,「頭髮短了不少嘛!」 「畢竟大學也快畢業了。」敦敦實實說。 「哦,你這樣的也能從大學畢業?」 「呃,啊,別看我這德行,那方面還是下了些功夫的。」說著,他弓身坐在對面。 「衝浪不沖了?」 「偶爾週末沖一次。還有工作要找,差不多該洗腳上岸了。」 「瘦瘦高高朋友呢?」 「那傢伙悠閒得很,不愁沒工作。父母在赤阪開一家相當夠規模的西式糕點店,跟他說如果繼承家業就給買『寶馬』,羡慕啊!我沒辦法相比。」 幸覷一眼外邊,夏日的陣雨淋黑了路面。路很擠,出租車焦躁地按著喇叭。 「那邊坐的女孩可是戀人?」 「嗯。或者不如說眼下正在發展中。」敦敦實實搔著腦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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