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東京奇譚集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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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淚。女子起身,對著遮陽板上的鏡子重新化了一下妝。 「後天要去城裡一家醫院複查乳腺癌。」她把車停進購物街停車場,按下手閘,「定期檢查的X光照片上出現了可疑陰影,叫我去檢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馬上住院做手術。今天成了這樣子,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就是說……」 沉沒少頃。之後她左右搖晃幾下脖子,緩慢,然而有力。 「自己也不明白。」 調音師測試了好一會兒她沉默的深度.側起耳朵,力圖聽取沉默中微妙的音響。 「星期二整個上午我基本待在這裡。」他說,「大事做不來,但陪你說說話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這樣的人也可以的話。」 「跟誰也沒說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於手閘上的手上。 「非常害怕,」她說,「時不時什麼都思考不成。」 旁邊車位上停了一輛小麵包車,一對神情不悅的中年夫婦從車上下來。說話聲聽到了,兩人似乎在互相指責,為了雞毛蒜皮的什麼事。他們離去後,沉默再度降臨。她閉起眼睛。 「雖然我沒資格高談闊論,」他說,「不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我總是緊緊抓住某條規則。」 「規則?」 「有形的東西和無形的東西——假如必須選其中一個,那麼就選無形的!這是我的規則。碰壁的時候我總是遵循這一規則。長遠看來,我想所產生的結果是好的,哪怕當時難以忍受。」 「這規則是你自己定的?」 「不錯。」他對著「標緻」的儀錶盤說,「作為經驗之談。」 「有形的東西和無形的東西——假如必須選其中一個,那麼就選無形的!」她複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陣子。「即使你那麼說,現在的我也還是不大明白。到底什麼有形、什麼無形呢?」 「或許。不過,那難免是要在哪裡作出選擇的。」 「你察覺得出?」 他靜靜點頭:「像我這樣的老牌同性戀者,是有各種各樣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謝謝!」 接下去又是一陣沉默。但沒了剛才的沉默那種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見!」她說,「這個那個實在謝謝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談,真是幸運。好像多少上來一點兒勇氣。」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裡,目送她的藍色「標緻」離去。最後他朝車鏡揮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緩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沒在咖啡屋出現。他在那裡默默看書看到一點,轉身離開。 調音師那天沒去健身房,因為沒心緒活動身體。午飯也沒吃,直接返回住處。他悵悵地坐在沙發上聽魯賓斯坦演奏的肖邦的敘事曲集。閉起眼睛,駕駛「標緻」的小個頭女子的面龐便在眼前浮現出來,頭髮的感觸在指尖復蘇,耳垂黑痣的形狀歷歷在目。即使她的面龐和「標緻」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之後,那顆黑痣的形狀也清晰留了下來。無論睜眼閉眼,那小小的黑點都浮現在那裡,如打錯的標點符號悄然而又持續地搖撼著他的心。 下午過了兩點半的時候,他決定往姐姐家打個電話。距和姐姐最後一次說話已過去了許多年月。究竟過去了多少年呢?十年?兩人的關係便是疏遠到這個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現麻煩時,在亢奮狀態下互相說了不該說的話也是一個原因,姐姐結婚的對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個原因。那個男人是個傲慢的俗物,將他的性傾向視為無可救藥的傳染病。除卻萬不得已的場合,他概不想進入對方百米範圍內。 猶豫了幾次,他拿起聽筒,終於把號碼按到最後。電話響了十多回,他無奈地——卻又半是釋然地——剛要放下聽筒,姐姐接起。令人懷念的語音。知道是他,聽筒另一頭一瞬間深深沉默下來。 「怎麼又打電話過來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語調說。 「不明白。」他坦率地說,「只是覺得還是打個電話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氣。 「沒什麼事,你只要還好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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