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九五


  「就是。」小松說,「像契訶夫的小說一樣。說得妙,天吾君。你的表達總是簡潔得當。」

  天吾沉默不語。小松接著說道:

  「事情有點棘手啦。戎野老師報警請求搜尋深繪裡之後,警方正式開始立案偵查。但警察大概還不會動真格的,反正又沒有人來勒索贖金。只是擱置不理的話,萬一出了什麼事不好辦,所以暫且擺出一副著手調查的架勢罷了。可是媒體就不會那麼袖手旁觀了。我這兒也來過好幾家報紙打探消息。我當然堅持『一概不知』的姿態。其實眼下我根本沒有任何可以告訴他們的東西呀。那幫傢伙這會兒肯定把深繪裡和戎野老師的關係,以及她那革命家父母的經歷都查清楚了吧。只怕這些事實也要漸漸浮出水面了。問題是週刊雜誌。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記者之流會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蜂擁而上。那幫傢伙個個都是好手,一旦咬上了就絕不鬆口。要知道事關生計呀,哪顧得上什麼隱私啊分寸啊。雖然大家都是寫東西的,但他們和你這樣文靜的文學青年可不同哦。」

  「所以我最好也小心,是嗎?」

  「完全正確。最好提高警惕、加強戒備。誰知道那些貨色會從哪個角落裡鑽出來找到什麼。」

  天吾想像著一艘小船被成群的鯊魚團團包圍的情景。但這看上去無非是一格草草收場的漫畫。「得找到小小人沒有的東西。」深繪裡說了。可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可是小松先生,形成這樣的局面,難道不正是戎野老師的目的嗎?」

  「是呀,也許如此啊。」小松回答,「咱們弄不好是被人漂亮地利用了一回。但這想法,我倒是一開始就有所察覺。老師絕不會隱瞞自己的意圖。所以在這層意義上嘛,也算得上公平交易。當時我們也可以拒絕:『老師,這可有點危險。我們可不敢攪進去呀。』一個正經的編輯毫無疑問會這麼做。可是我嘛,正像你知道的,算不上正經的編輯。當時事情已開始向前推進,再說我也有了欲望,可能放鬆了戒備。」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儘管短暫,卻是高密度的沉默。

  天吾說:「就是說,小松先生您制訂的計劃,在中途被戎野老師劫走了,是不是?」

  「這麼說大概不是不行。就是說他的意圖更強勁、更突出。」

  天吾問:「戎野老師是否認為這番鬧騰能安然著陸呢?」

  「戎野老師當然認為可以。因為他是個深謀遠慮的人,還是個自信的人。也許真能一帆風順。但要是這番鬧騰甚至超過了戎野老師的預想,也許會變得無法收拾。再怎麼出色的人,能力也總是有限的。咱們還是把安全帶牢牢系好吧。」

  「小松先生,如果是坐在一架即將墜落的飛機上,無論你安全帶系得多牢,也沒有用處啊。」

  「但至少可以讓自己寬心。」

  天吾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個無力的微笑。「這就是咱們這次交談的核心了?雖然絕不算愉快,但可能不無反諷式的滑稽之處的交談?」

  「害得你捲進這種事,我覺得很過意不去,真的。」小松用缺乏表情的聲音說。

  「我倒無所謂,反正我也沒什麼丟失了就會為難的東西。既沒有家庭,也沒有社會地位,更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前途。我更不放心的是深繪裡。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呀。」

  「我當然也有些擔心。不可能不擔心嘛。不過,我們此刻在這裡冥思苦想,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天吾君。我們先考慮怎樣把自己捆在一個牢固的地方,不讓狂風吹得遠遠的。你這陣子還是仔細地閱讀報紙吧。」

  「這一陣子,我每天都注意讀報。」

  「那很好。」小松說,「不過關於深繪裡的行蹤,你有什麼線索沒有?不管什麼都行。」

  「什麼都沒有。」天吾回答。他不善於說謊,小松又直覺敏銳得出奇。但小松似乎沒有覺察出天吾聲音中微妙的顫抖。大概是因為滿腦袋都是自己的事。

  「有什麼消息再聯繫。」小松說完,掛斷了電話。

  放下聽筒後,天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玻璃杯,倒入約兩釐米的波本威士忌。確如小松所言,打完電話後真的需要喝上一杯。

  星期五,女朋友像往常一樣來到了他家。雨已經停了,天空依然嚴實地遮蔽在灰色雲層中。兩人簡單地吃過飯,便上了床。天吾在做愛之際,還在斷斷續續地胡思亂想,但並沒有損害性行為帶來的肉體的快樂。她一如平素,將天吾體內積累了一個星期的性欲巧妙地引誘出來,麻利地處理乾淨。她自己也從中體味了充分的滿足。就像一個在帳簿數字的複雜操作中發現樂趣的幹練會計師。即使是這樣,她似乎也看出了天吾心中另有掛念。

  「這陣子威士忌好像少了很多呢。」她說。她的手仿佛還在回味著做愛的餘韻,放在天吾厚實的胸膛上。無名指上戴著一隻小巧但閃閃發光的鑽石婚戒。她說的是那瓶在櫥裡放了很久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像許多和年齡小於自己的男子保持性關係的中年女性一樣,她把各種風景變化都收進了眼底。

  「最近我常常在半夜裡醒來。」天吾回答。

  「你不是在戀愛吧?」

  天吾搖搖頭。「沒在戀愛。」

  「工作不順利嗎?」

  「工作眼下進展很順利。至少是有所進展。」

  「儘管這樣,你好像還是有什麼事放心不下。」

  「那也不一定吧。只是睡不好罷了。不過這種情形很少見。我本來是個腦袋一挨枕頭就會呼呼大睡的人。」

  「好可憐的天吾君。」她說著,用那只沒戴戒指的手的掌心溫柔地按摩著天吾的睾丸,「那麼,你做了什麼不好的夢嗎?」

  「我幾乎從來不做夢。」天吾答道。這是事實。

  「我可經常做夢。而且一個夢會做好多次。甚至在夢裡自己都會發覺『咦,這個夢我上次做過』。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比如說是什麼樣的夢呢?」

  「比如說吧,對了,是關於森林裡的小屋的夢。」

  「森林裡的小屋。」天吾說,他思考著森林裡的人們。吉利亞克人,小小人,還有深繪裡。「那是個什麼樣的小屋呢?」

  「你真的想聽嗎?聽別人說夢,不會覺得無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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