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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22章:天吾 時間能以扭曲的形態前進

  天吾針對自己的大腦進行思考。關於大腦,有許多不得不進行思考之處。

  人類的大腦在這兩百五十萬年問,大約增加到了原來的四倍。從重量上來說,大腦僅占人類體重的百分之二,卻大約要消耗身體總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讀的書上這麼寫)。從大腦這個器官這種飛躍式的擴大中,人類獲得的,是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時間能以扭曲的形態前進,這一點天吾知道。時間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東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會變得形態扭曲。有的時間非常重而長,有的時間則輕而短。前後秩序有時還會顛來倒去,嚴重時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本來不應存在的東西又會被添加進來。人類大概就是這樣隨意地對時間進行調整,從而調整自己的存在意義。換個說法,就是通過這樣的操作,人類才能保持神經正常。假如對自己經歷過的時間,一定得嚴守順序、依照原樣均等地接受,只怕人類的神經註定忍受不了。那樣的人生恐怕等於拷問。天吾浮想聯翩。

  因為腦的擴大,人類成功地獲得了時間性這個觀念,同時也學會了對它進行變更與調整的方法。人類一面永無休止地消耗著時間,一面與之並行,永無休止地生產著由意識調整過的時間。這可是非同一般的工作。說腦要耗去身體總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很有道理。

  一歲半,最多是兩歲時的記憶,真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場面嗎?天吾時常回想。母親穿著內衣,讓不是丈夫的男人吸吮乳頭的情景。手臂纏在男人的身上。一兩歲的幼兒能辨別得如此仔細嗎?可能連這種光景的細節都記牢嗎?這是不是後來為了保護自己而編造的、對自己有利的虛假記憶呢?

  這也許有可能。為證明自己不是那個自稱是父親的人在生物學上的孩子,天吾的大腦在某個時間點無意識地製造出了關於另一個男人(一個可能是真正父親的人)的記憶,並試圖把「自稱是父親的人」從緊密的血緣譜系中排除。在內心假想一個還活在世上的母親和一個真正的父親,試圖為有限而苦悶的人生裝上一扇新的門。

  但這段記憶伴隨著極其鮮明的現實感。有確鑿的感覺,有重量,有氣味,有深度。這就像附著在廢船上的牡蠣一般,無比牢固地緊粘在他意識的牆壁上,無論怎樣狠命地抖落與沖刷,都剝除不掉。天吾怎麼也無法認為這記憶竟是自己的意識出於需要而捏造的冒牌貨。如果判為虛構,它未免太逼真、太堅固了。

  暫且認為它就是真實的記憶。

  還是嬰兒的天吾目擊這一情景時,一定感到了畏怯。那本該屬￿自己的乳頭,卻被別人吸吮著——被一個似乎遠比自己強大的人。而且,哪怕只是一瞬間,自己的存在看來似乎也從母親的腦中消失了。這從根本上威脅著柔弱的他。或許當時那根源性的恐怖,強烈地印在了意識的感光紙上。

  於是那恐怖的記憶,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忽然復蘇,變作洪水向天吾襲來,將他沖進近似恐慌的狀態中。它向他申訴,讓他追憶。不管你往哪兒逃,在幹些什麼,都別想逃出水壓的掌心。這段記憶規定了你這個人,形成了你的人生,要將你送往一個已經註定的場所。不管你如何掙扎,也休想擺脫這股力量。它說。

  隨後天吾忽然想到,我把深繪裡穿過的睡衣從洗衣機中拿起來,湊近鼻尖嗅聞時,也許是在其中尋找母親的氣味。我覺得是這樣。然而,為什麼偏偏竟在一個十七歲少女的體味中尋找母親的影子呢?應當還有更適合尋找的地方。比如說年長的女朋友身上。

  天吾的女朋友比他年長十歲,還擁有一對與他記憶中母親的乳房相近的、形狀好看的大乳房。白色襯裙也很相配。但不知為何,天吾從不在她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對她的體味也沒有興趣。她非常高效地從天吾體內榨走積蓄一周的性欲,天吾也能(幾乎每次都能)給她性滿足。這當然是重要的成就。但在兩個人的關係中,並不包含更深刻的意義。

  是她主導了大半的性行為。天吾幾乎什麼都不想,只按照她的指示行動。沒有必要選擇,也沒有必要判斷。她對他的要求只有兩個。一是讓陰莖硬起來,二是不要錯過射精的時機。如果她說「還不行,再堅持一會兒」,他便竭盡全力不射出來。「好啦,現在射,快!快點!」她這樣在耳邊低語時,他就在這時準確地、盡力猛烈地射精。這樣,她就會表揚天吾,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面頰說:天吾君,你真是了不起。而對準確性的追求,本是天吾與生俱來的拿手好戲之一。正確地加標點符號,尋找最短距離的算式,也都包括在內。

  和比自己年輕的女性做愛,就不可能這樣。自始至終,都得由他來思考各種事情,作各種選擇,下各種判斷。這讓天吾覺得很不舒暢。種種責任都壓在他的雙肩上。他簡直像一艘航行在洶湧澎湃的海面上的小船的船長,得掌舵,得檢查風帆的狀態,得把氣壓和風向都裝進腦袋。還必須約束自己,提高船員對自己的信任。細微的失誤和小小的差錯都可能導致慘劇。這麼一來,說是做愛,不如說更接近完成任務。結果,他會因為緊張弄錯射精時機,或者在該硬時卻硬不起來。於是他越來越懷疑自己。

  但與年長的女朋友之間,這樣的差錯大多不會發生。她高度評價天吾的性能力,總是表揚他,鼓勵他。天吾唯一一次過早射精之後,她便小心翼翼地不再穿白色襯裙。不僅是襯裙,連白色的內衣也不再穿了。

  這天也是,她穿了一套上下都是黑色的內衣,還做了細心的口交,並且盡情賞玩他陰莖的堅硬和睾丸的柔軟。天吾能看見她裹在黑色蕾絲胸罩中的乳房隨著嘴巴的動作上下顫抖。他為了避免過早射精,閉上眼睛,思考起吉利亞克人來。

  他們這裡沒有法庭,也不知道審判具有何種意義。他們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馬路的使命,僅從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對他們來說,要理解我們是何等困難。即便是在馬路已鋪設完的地方,他們照舊穿行于密林中。經常能看見他們全家入帶著狗排成一列,艱難地行走在馬路近旁的泥濘中。

  他想像裹著粗陋衣衫的吉利亞克人排成一列,帶著狗和女人們,在馬路旁的密林中默默步行的光景。在他們的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中,不存在馬路這種東西。大概與其走在馬路上,不如走在密林中,縱然有所不便,他們也能更明確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意義。

  吉利亞克人好可憐。深繪裡說。

  天吾浮想起深繪裡的睡容。深繪裡穿著天吾過大的睡衣,熟睡著。過長的袖口和褲腳卷著。他把它從洗衣機中拿起來,放在鼻尖嗅聞。

  這種事情不能想!天吾猛然回過神來。但已經太晚了。

  天吾在女朋友的口中已經猛烈地射了好幾次,她一直用嘴接著,直到射完,然後下床去了洗手間。天吾聽見她擰開水龍頭放水和漱口的聲音。然後她若無其事地回到床上。

  「對不起。」天吾道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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