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八二


  「十歲,甚至不到十歲。至少是還未迎來初潮的小女孩。」

  亞由美在電話那端片刻無言,然後聲音平板地說:「我知道了。既然是這樣,我來想想辦法。你能給我兩三天時間嗎?」

  「行呀。你給我打電話好了。」

  隨後兩個人又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閒話,亞由美便說:「好啦,我又得幹活去啦。」

  掛斷電話後,青豆坐在床邊讀書用的椅子上,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好一會兒。纖細修長的手指和剪得短短的指甲。指甲雖精心修整過,卻沒有塗指甲油。望著指甲,越來越強烈地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危若朝露的存在。即便只舉出指甲的形狀這一條,都不是自己決定的東西,而是由別人隨意定下,而我只是老實接受,不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究竟是誰決定把我的指甲做成這種模樣的?

  老夫人上次對青豆說:「你的父母從前是、現在仍舊是『證人會』的狂熱信徒。」這樣說來,他們現在恐怕一如既往,還在致力傳教活動。青豆有一個大她四歲的哥哥。哥哥為人老實。在她決意離家出走時,他聽從了父母的話,過著堅守信仰的生活。如今他怎麼樣了?但青豆並不太想知道家人們的消息。那是她人生中已經結束的部分,紐帶早已切斷了。

  把十歲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乾淨地忘掉!長期以來她一直這樣努力。我的人生其實是從十歲開始的,此前的一切都不過是淒慘的噩夢。這種記憶要統統扔掉!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只要一有機會,她的心就會被拽回那個淒慘的夢中世界。她覺得自己得到的東西似乎都紮根於那片黑暗的土壤,從那裡汲取著養分。不管努力試著逃到多麼遙遠的地方,最終還得回歸那裡。青豆思量。

  我必須把那位「領袖」送到那個世界。青豆下了決心。這也是為了我自己。

  三天后的夜裡,亞由美打來了電話。

  「搞清了幾件事。」她說。

  「關於『先驅』的?」

  「對。想來想去,忽然想起一個和我同期考進警視廳的傢伙,他叔叔就在山梨縣警察本部,而且是個相當上層的人物。就找那傢伙幫忙,編了一通瞎話,說是我家親戚的小孩差點就要加入那個教團啦,情況不妙,家裡人束手無策之類的。所以正在收集有關『先驅』的信息。對不起啦,麻煩你幫幫忙。你不知道,我其實挺會編這種瞎話呢。」

  「謝謝,好感謝你。」青豆說。

  「於是那傢伙給在山梨的叔叔打電話說明了情況,他叔叔慨然允諾,將負責調查『先驅』的人介紹給我。就這樣,我跟此人直接通了話。」

  「好極了。」

  「嗯。當時我跟他談了很長時間,聽到了許多有關『先驅』的消息。報紙上登過的東西你肯定也知道,我就不說了,下面只說說一般人不知道的部分,好不好?」

  「好。」

  「首先是『先驅』迄今為止引起過多起法律紛爭,陷入了多起民事訴訟,幾乎都是涉及土地買賣的糾紛。這個教團好像擁有足夠的資金,挨個搶購周邊的土地。因為是鄉下嘛,土地說便宜當然也便宜,可未免也有點太那個啦。而且做法有些過分的情況居多。他們設立冒名公司作偽裝,不讓人家知道教團參與其中,大量收購土地,因此常常跟土地所有人和自治團體發生糾紛。那手法簡直和專門哄抬地價的炒家一樣。在現階段還是民事訴訟,沒有發展到警察得干預的地步,但也不遠了,只是還沒被曝光。其中弄不好還牽扯黑社會和政界人士。如果有政界人士插手,警察當然會手下留情些。但是,假如事情鬧大,弄得檢察官出面,就不一樣了。」

  「牽涉經濟活動的話,『先驅』遠沒有表面上那麼乾淨。」

  「不知道普通信徒的情況怎麼樣,不過即使只追查不動產的買賣記錄,那些負責資金運用的幹部只怕也難說是清白的。再怎麼善意地解釋,也很難認為花這些錢是以追求純粹的精神境界為目的。而且這幫傢伙不光是在山梨縣境內,還在東京和大阪的市中心買下了土地和房產,每一處都是黃金地段哦。澀谷、南青山、松濤……這個教團好像打算在全國範圍內紮根呢。我是說,假如他們不打算改行經營房地產的話。」

  「生活在自然中,以清靜嚴格的修行為終極目的的宗教團體,為什麼一定要打進市中心呢?」

  「而且,這樣大筆大筆的巨額資金,到底又來自何處?」亞由美提出了疑問,「只靠種蘿蔔和胡蘿蔔賣,絕對不可能籌集到這麼多資金。」

  「他們從信徒那兒勒索佈施。」

  「的確有這種情況,但就算這樣也不夠。他們准有另外的提供大筆資金的渠道。我還找到了一些讓人生疑的信息,你大概會感興趣。教團裡面有不少小孩,基本在當地的小學讀書,但大多數孩子都在一段時間後就不再去上學了。學校方面是義務教育,所以強烈要求他們到校上課,教團方面卻堅稱『不少孩子怎麼也不願上學』,不予理睬,說他們會對這些孩子實施教育,在學習方面不必擔心。」

  青豆想起了自己的小學時代。教團的孩子們不願意去上學的心情,她也能理解。因為就算去了學校,也只會被視為異類,受到欺負、遭到無視。

  「在當地的學校裡,孩子們大概會覺得日子很難熬。」青豆說,「況且不去上學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可是據孩子們的老師說,教團的孩子中不管男孩女孩,看上去好像精神上都有問題。這些孩子起初都是極普通的孩子,性格開朗,但隨著升入高年級,話越來越少,表情逐漸麻木,漸漸變得極端無動於衷,最終就不來上學了。『先驅』來的孩子大多會經歷相同的階段,表現出相同的症狀。所以老師們都覺得奇怪,憂心忡忡。不來上學、躲在教團裡閉門不出的孩子們究竟處於怎樣的狀態?生活得好嗎?但他們見不到那些孩子,因為教團的設施拒絕一般人進入。」

  和阿翼一樣的症狀。青豆心想。極端無動於衷,毫無表情,幾乎從不開口說話。

  「青豆你懷疑在『先驅』內部有虐待兒童的事態發生,並且是有組織的。其中還包括強姦。」

  「不過光憑著普通市民的懷疑,警察不會行動吧?」

  「嗯。你要知道,警察機關可是頑固不化的政府部門哦。高層人物心裡只有自己的仕途。當然也有些人不一樣,但絕大多數人只想平安無事地發跡,退休後被安插到外圍團體或民間企業做個頭兒,這是他們唯一的人生目的。所以危險的、燙手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管不問。弄不好,那幫傢伙大概連比薩餅都要等冷了才吃。如果真正的受害人站出來,在法庭上明明白白地作證,自然另當別論。但這種事只怕很難指望。」

  「嗯。也許很難。」青豆說,「不管怎樣,謝謝你了。你的信息太有用了。什麼時候我得好好地感謝你。」

  「那倒無所謂。過兩天咱們到六本木玩玩,把各自的煩心事全給忘掉!」

  「行呀。」青豆答道。

  「就得這樣。」亞由美說,「順便問問,你對手銬遊戲有沒有興趣?」

  「我想大概沒有。」青豆回答。手銬遊戲?

  「哦。那很可惜啊。」亞由美很遺憾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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