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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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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天吾 可憐的吉利亞克人 天吾睡不著。深繪裡躺在他的床上,穿著他的睡衣,睡得沉沉的。天吾在小小的沙發上做好入睡的準備(他時常在這張沙發上午睡,並不覺得不便),躺了下去,卻感覺不到絲毫睡意,於是站起身,坐在廚房的桌子前接著寫長篇小說。文字處理機放在臥室裡,他便用圓珠筆寫在報告紙上。他並不覺得不便。就書寫速度和記錄保存而言,文字處理機當然便捷,但他更鍾愛動手在紙上書寫這種古典方式。 天吾在半夜裡寫小說,比較少見。他喜歡在天色還明亮、人們時常在外邊走動時工作。在四周被黑暗包圍、萬籟俱寂時寫作,文章有時會變得過於濃密。夜裡寫下的東西,常常得在白晝的光明中再從頭改寫。既然如此費事,還不如一開始就在白晝裡寫作。 但時隔許久,再次使用圓珠筆寫字,他卻發現大腦異常活躍。想像力如天馬行空,故事自由奔湧。一個靈感自然地聯結起另一個靈感,幾乎從未停滯。圓珠筆尖一刻不停地在白紙上發出聲響。手感到疲倦時,他便停下筆,像一個鋼琴家在做虛擬的音階練習,在空中舞動右手的手指。時鐘指向了一點半。聽不見外邊的響動,靜到了幾乎不可思議的地步。遮蔽著都市上空的厚如棉絮的雲層,似乎將多餘的聲響吸收了。 他再次拿起圓珠筆,將語言排列在報告紙上。文章寫到中途,他忽然想起,明天是年長的女朋友來訪的日子。她總是在星期五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裡送走。好在深繪裡從不噴香水和古龍水。如果有誰的氣味留在床上,她恐怕立刻會察覺。天吾深知她那謹小慎微、極愛吃醋的性格。自己不時和丈夫做愛不要緊,但如果天吾和其他女子一起逛逛街,她就大動肝火。 「夫妻之間的同房,是不一樣的。」她解釋道,「是另一筆帳目。」 「另一筆帳目?」 「開支項目不同呀。」 「你是說使用感情中的另外一個部分?」 「就是這個意思。哪怕使用的肉體是同一個地方,感情卻有區別。因此是可以允許的。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我能做到這一點。但是不允許你和別的女孩子睡覺。」 「我可沒幹過那種事。」 「哪怕你沒有跟別的女孩子做愛,」這位女朋友說,「但僅僅想一想有這種可能,我就覺得受了侮辱。」 「僅僅是因為有可能嗎?」天吾驚訝地問。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還寫小說呢。」 「這種做法,我覺得好像很不公平。」 「也許吧。不過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的。」她說。這並非謊言。 天吾對自己和這位年長的女朋友的關係很滿足。她不能說是一般意義上的美女,容貌應該算是獨特。甚至會有人覺得她醜。但天吾不知為何一開始就喜歡上了她的容貌。她作為性伴侶也無可挑剔,而且對天吾沒有太多的要求。每週一次,在一起度過三四個小時,細緻地做愛,最好能來兩次,不去接近別的女人。她對天吾的要求基本就是這些。她很看重家庭,並不打算為了天吾破壞家庭。只是在和丈夫的性生活中得不到滿足。兩人的利害關係基本一致。 天吾並未對別的女人產生欲望。他最希望的,是自由而平靜的時間。只要能保證定期做愛,他對女人便沒有更多的要求了。與年齡相仿的女人相識、相愛,保持性關係,背負上必然帶來的責任,這是他不太歡迎的。幾個必須經歷的心理階段,關於可能性的暗示,意圖間難以避免的衝突……這一連串棘手的問題,他想儘量不去招惹。 責任和義務這種觀念,常常讓天吾心驚膽戰、望而卻步。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始終巧妙地避開伴有責任和義務的境遇。不被人際關係的複雜性束縛,儘量避免規則的制約,不欠債也不賒帳,獨自一人自由而安靜地生活。這是他一貫的追求。為此,他已準備忍受大多數不便之處。 為了逃避責任和義務,天吾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就學會了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不在眾人面前賣弄本領,絕口不談個人見解,避免出頭露面,儘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他從童年時代起,就一直處於不依賴任何人、單憑自己的力量謀生的狀態。但孩子實際上是弱小無力的,一旦有狂風刮來,就得躲在隱蔽的地方緊緊抓住什麼,才能不被卷走。必須時刻將這種謀算放在腦中,就像狄更斯小說中的孤兒一樣。 至今為止,天吾大體上可以說一切順利。他躲過了所有的責任和義務。既沒有留在大學裡,也沒有正式就業,連婚也不結。他找到了一份相對自由的職業,以及一個讓人滿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侶,利用充裕的閒暇時光寫小說。邂逅了小松這位文學上的導師,靠著他的幫助還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寫下的小說雖然還未見天日,目前的生活卻沒有什麼不自由。沒有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期盼著承諾的戀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過交往,發生過性關係,但和誰都未能長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 可是,自從拿到深繪裡的《空氣蛹》原稿,他這種寧靜的生活也開始露出幾處破綻。首先,他幾乎是被硬拽進小松制訂的危險計劃。那位美麗的少女則從奇特的角度撼動了他的心。而且,通過改寫《空氣蛹》,天吾身上發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他開始被渴望寫出自己的小說的強烈願望驅使。這固然是個很好的變化,但同時,他維持至今、幾近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循環將被迫修改,也是不爭的事實。 總之,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要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裡打發走。 深繪裡醒來,是在深夜兩點過後。她穿著睡衣,開門來到廚房裡,然後拿著大玻璃杯喝自來水,接著揉著眼睛在天吾對面坐下。 「我打攪你了嗎。」深繪裡照例用沒有問號的疑問句問道。 「沒關係的。算不上是打攪。」 「你在寫什麼。」 天吾合起報告紙,放下圓珠筆。 「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他答道,「而且我正打算收工。」 「我可以和你待一會兒嗎。」她問。 「可以。我要喝點葡萄酒。你想喝點什麼嗎?」 少女搖搖頭。意思是什麼都不要。「我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行啊。我還不困。」 天吾的睡衣對深繪裡來說太大,她把袖口和褲腳卷起來好多。她身體前屈時,從領口露出了一部分隆起的乳房。望著穿著他的睡衣的深繪裡,天吾不知為何感覺呼吸困難。他拉開冰箱,把瓶底剩的葡萄酒倒進酒杯裡。 「肚子餓不餓?」天吾問。在回家的路上,兩人走進高圓寺車站旁的小飯館裡,吃了意大利面。量不太多,又過去了相當長的時間。「我可以給你做點三明治之類的簡單東西。」 「肚子不餓。還不如把你寫的東西念給我聽聽呢。」 「我剛才寫的東西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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