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七七


  「對。」

  天吾拿起圓珠筆,夾在手指間旋轉。筆在他的大手裡顯得非常小。「在全部寫完,徹底改完定稿以前,我是不把原稿給人看的。那會給我帶來厄運。」

  「帶來厄運。」

  「是我自己定下的規矩。」

  深繪裡注視著天吾,片刻無言,然後把睡衣領口攏緊。「那,你念本什麼書給我聽聽。」

  「念了書你就能睡著嗎?」

  「對。」

  「所以戎野老師經常念書給你聽,是不是?」

  「因為老師一直到天亮都不睡覺。」

  「《平家物語》也是老師念給你聽的嗎?」

  深繪裡搖搖頭。「是聽的磁帶。」

  「於是你記住了。不過,磁帶一定很長吧?」

  深繪裡用雙手比畫著盒式磁帶壘起來的高度。「很長很長。」

  「記者見面會時你背誦的是哪一段?」

  「判官出奔。」

  「剿滅了平氏之後,源義經被源賴朝逐出京都那一段。勝利到手後,開始同室操戈,骨肉相爭。」

  「對。」

  「你還會背誦哪一部分?」

  「說說你想聽哪一段。」

  天吾思索《平家物語》中有哪些小插曲。可整個故事太長,小插曲多不勝數。「壇浦會戰。」天吾隨便說了個卷名。

  深繪裡沉默了約二十秒,集中精神。然後開始背誦。

  源氏軍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戰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殺,或被斬殺,來不及掉轉船頭,便都屍沉船底了。新中納言知盛卿搭乘小船來到天皇的禦船上,說道:「看來,大勢已去。必將受害的人,都讓他們跳海吧!」說完便船前船後地亂轉,又是掃,又是擦,又是收集塵垢,親自打掃。女官們紛紛問道:「中納言,戰事怎樣了?怎樣了?」「東國的男子漢,真了不起,你們看吧!」說著呵呵大笑。「這時候還開什麼玩笑!」個個叫起來。

  二品夫人見此情形,因為心中早有準備,便將淺黑夾衣從頭套在身上,把素絹裙褲高高齊腰束緊,把神璽挾在肋下,將寶劍插在腰間,抱起天皇,說道:「我雖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敵人手中,我要陪伴著天皇。凡對天皇忠心的,都跟我來。」說著走近船舷。

  天皇今年剛八歲,其懂事老成,超逾年齒。姿容端莊,風采照人,綹綹黑髮,長垂後背。見此情景,不勝驚愕地問道:「外祖母,帶我去哪裡?」二品夫人面對天真的幼帝,拭淚說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為萬乘之尊,但因惡緣所迫,氣數已盡。你先面朝東方,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祈禱神佛迎你去西方淨土,你心中要念誦佛號。這個小小的邊緣國度令人憎厭,我帶你去極樂淨土吧。」二品夫人邊哭邊說,然後給天皇換上山鳩色的禦袍,梳理好兩鬢打髻的兒童髮式。幼帝兩眼含淚,合起纖巧可愛的雙手,朝東伏拜,向伊勢大神宮告別;然後面朝西方,口念佛號不止。少頃,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懷裡,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尋海底去了。

  閉著眼睛傾聽她背誦故事,果然有聆聽盲目琵琶法師說書的情趣,令天吾重新認識到《平家物語》原本就是口傳敘事詩。深繪裡平時說話極其平板單調,幾乎聽不出抑揚頓挫,然而一旦講述起故事來,聲音竟驚人地有力,而且富於色彩,甚至讓人覺得有什麼東西附體一般。一一八五年發生在關門海峽的壯烈的海上會戰情形,在此鮮明地重現了。平氏的敗北已成定局,清盛的妻子時子懷抱幼小的安德天皇投水。女官們也不願落入東國武士的手中,紛紛追隨其後。知盛強抑著悲痛的心情,假裝開玩笑,敦促女官們自裁:這樣下去你們註定要體味人間地獄,還不如在此自己了斷性命。

  「還要聽下去嗎。」深繪裡問。

  「不,到這兒就行啦。謝謝。」天吾依然恍惚不已,答道。

  新聞記者們茫然無言的心情,天吾也能理解了。「可是,你是怎麼記住這麼長的文章的?

  「我聽了好多遍磁帶。」

  「就算聽了好多遍磁帶,一般人也根本記不住。」天吾說。

  隨即他忽然想到,這個少女正因為不能閱讀,所以把耳朵聽到的東西記憶下來的能力,恐怕異常發達、超過常人。和患學者綜合征。的孩子們能在瞬間記憶大量的視覺信息相同。

  「念書給我聽聽。」深繪裡說。

  「念什麼書好?」有認知障礙,但在某方面卻有超平常人的能力的情況。

  「你今天和老師說到的那本書,有嗎。」深繪裡問,「就是有『老大哥』出場的書。」

  「《1984》嗎?不,我這裡沒有。」

  「說的什麼故事?」

  天吾開始回憶小說的情節:「我還是很早以前在學校圖書館裡看的,具體細節已經記不清了。總之這本書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個時候,一九八四年還是遙遠的未來呢。」

  「就是今年。」

  「對,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總有一天未來會變成現實,又會立刻變成過去。喬治·奧威爾在這部小說中,把未來描繪成由極權主義統治的黑暗社會。人們受到一個叫『老大哥』的獨裁者的嚴厲控制。信息傳播受到限制,歷史被無休止地改寫。主人公在政府裡任職,我記得好像是在負責篡改語言的部門工作。每當新的歷史被製造出來,舊的歷史就被悉數廢棄。與之對應,語言也要更改,現有的語言,意思也要改變。由於歷史被過於頻繁地改寫,漸漸地誰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相,連誰是敵誰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改寫歷史。」

  「剝奪正確的歷史,就是剝奪人格的一部分。這是犯罪。」

  深繪裡對此思考了片刻。

  「我們的記憶,是由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加在一起構成的。」天吾說,「這兩者緊密地糾纏在一起。而歷史就是集體記憶,一旦它被剝奪,或者被改寫,我們就無法繼續維持正當的人格。」

  「你也在改寫。」

  天吾笑著喝了一口葡萄酒。「我不過是對你的小說酌情進行了一點修改。這和改寫歷史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可是,那本老大哥的書這裡沒有。」她問。

  「很遺憾。我沒辦法念給你聽。」

  「別的書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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