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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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傢伙不管怎樣都必須抹殺。」老夫人仿佛是講給自己聽似的,然後看了看青豆,「有必要儘早把他轉移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他傷害下一個人之前。」 青豆凝望著坐在桌子前的阿翼。她眼睛的焦點沒有與任何一點相連。她凝視的,只是虛擬的一點。在青豆的眼裡,這位少女看上去竟像空殼。 「但是,我們也不能急於求成。」老夫人說,「我們必須謹慎行事,必須耐心等待。」 青豆把老夫人和叫阿翼的少女留在房間裡,獨自走出小樓。我留在這裡,等阿翼睡熟再走。老夫人說。一樓客廳裡,四個女人圍著圓桌,交頭接耳地正在小聲說悄悄話。在青豆看來,這似乎不像現實的風景。望過去,她們仿佛正形成一幅虛幻的畫作。主題也許可以叫作「分擔秘密的女人們」。青豆從一旁走過,她們形成的構圖也沒有變化。 青豆在門外蹲下,撫摸了一會兒德國牧羊犬。那狗好像很高興,拼命地搖著尾巴。她每次遇到狗都覺得奇怪:狗這種生物為何會如此無條件地感受到幸福?青豆生來從未飼養過狗兒、貓兒和鳥兒。甚至連盆栽植物都沒買過一次。她陡然想起了什麼,抬起臉仰望天空。然而,仿佛在暗示梅雨季節的到來,單調的灰色雲層遮蔽天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姿。這是個無風的寧靜夜晚。雖然雲層深處似乎微微能感覺到月光,月亮究竟有幾個卻不得而知。 走向地鐵站的途中,青豆浮想聯翩,思索著世界的奇妙。假如像老夫人說的那樣,我們僅僅是遺傳因子的載體,那我們當中的不少人為何一定要走過一條古怪的人生之路?我們只要簡單地度過簡單的人生,不去思考無謂的閒事,只顧致力生命的維持與繁殖,不就足以實現它們傳遞DNA的目的了?走過繁複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奇異的人生之路,對遺傳因子來說,究竟又能產生怎樣的利益? 強姦還未初潮的少女尋求樂趣的男人,體格健壯的同性戀保鏢,拒絕輸血主動赴死的虔誠信徒,懷著六個月身孕吃安眠藥自殺的女人,在有問題的男人脖頸上刺入尖針將其除去的女人,憎惡女人的男人,憎惡男人的女人……這形形色色的人存在於這個世上,又會給遺傳因子帶來怎樣的利益?難道遺傳因子將這些曲折的插曲當作色彩豐富的刺激來欣賞,或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利用嗎?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不過是事到如今再沒有可能選擇別的人生。無論如何,我只能度過這樣的人生。不可能退貨,去調換一個新的人生。不管是何等古怪、何等扭曲,這都是我這個載體的現有形態。 老夫人和阿翼要是能幸福該多好。青豆邊走邊想。她甚至想,假如她們倆能幸福,自己哪怕犧牲也在所不惜。因為我沒有什麼值得一談的未來。但平心而論,青豆並不認為她們今後的人生能過得平和而滿足,或至少像普通的人生那樣。我們或多或少是同一類人。青豆想。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背負了過多沉重的包袱。就像老夫人所說的,我們是一家人。是擁有深重的心靈創傷的同類項,是懷著某種缺憾、永無休止地戰鬥的大家庭。 正這麼浮想聯翩,青豆感覺自己強烈地渴望男人的肉體。真是!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要男人了!她邊走邊搖頭。這種性欲的亢奮究竟是來自精神的緊張,是積蓄在體內的卵子們發出的自然呼喚,還是遺傳因子們曲折的陰謀?青豆無從判斷。但這欲望似乎是相當頑固的東西。如果是亞由美,大概會形容為:「好想稀裡嘩啦地大幹一場!」該怎麼辦?青豆躊躇著。不如去老地方,就是那家酒吧,隨意找個男人。到六本木乘地鐵只有一站地。但青豆太疲倦了,加上這一身也不是勾引男人上床的打扮。沒有化妝,腳上穿的還是運動鞋,背著運動包。還是趕快回家開一瓶紅葡萄酒,自慰之後睡覺得了。她尋思。還有,月亮之類的就別再費心去想啦。 從廣尾到自由之丘的電車裡,坐在對面座位上的男子,一眼看去就是青豆喜歡的類型。大約四十五六歲,有一張鵝蛋形的臉,前額的髮際線多少有些後退。腦袋形狀也不難看。雙頰很有血色。戴著一副時尚的黑邊細框眼鏡。服裝也很講究:一件全棉夏季薄西裝上衣,裡面穿著白色Polo衫,膝蓋上放著皮質公文包。鞋子是茶色平底便鞋。模樣像個上班族,但看來供職之處不是家堅實牢靠的公司。不是出版社的編輯,就是在某家小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建築師,再不然就是做服裝行業的,大概是這樣。他正在熱心地讀一本包了書皮的文庫本。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和這個男人去找個地方,瘋狂地做愛。她想像自己緊握著這個男人勃起的陰莖的情形。它仿佛血流停止了一樣堅挺,她很想緊握著不放,用另一隻手溫柔地按摩兩隻睾丸。她的雙手在膝蓋上蠢蠢欲動,不知不覺中手指忽而張開忽而攥起,雙肩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舌尖緩緩地舔著自己的嘴唇。 但她必須在自由之丘下車。而那個乘這趟車不知要去何處的男人,卻不知道自己成了性幻想的對象,在座位上端坐不動,繼續讀他的文庫本。至於對面座位上坐著個什麼樣的女人,這種事他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走下電車時,青豆真想沖上去把那文庫本劈手奪過來,當然,她抑制住了這莫名的衝動。 淩晨一點鐘,青豆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一個春夢。在夢中,她擁有一對大小和形狀都像葡萄柚的乳房,乳頭又硬又大。她把這對乳房壓在男人的下半身。衣服脫在腳下,她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裡,雙腿大大地岔開。睡熟了的青豆無法知道,天上此時也並排浮著兩個月亮。一個是自古就有的大月亮,另一個是新的小月亮。 阿翼和老夫人在一個房間裡睡著了。阿翼穿著格子圖案的新睡衣,身體微微彎曲著睡在床上。老夫人則和衣橫躺在讀書椅上,膝上蓋著一條毛毯。她本打算在阿翼睡著後就走,誰知竟睡著了。這座位于高岡盡頭的小樓,周圍一片靜謐,只是偶爾傳來遠處街上疾馳而過的摩托車高亢的呼嘯聲和救護車的警報聲。德國牧羊犬也蹲在大門前睡了。窗戶上掛著窗簾,水銀燈的光亮將它染成白色。雲朵開始散開,兩個相鄰的月亮不時從雲縫問露出臉。全世界的海洋都在調整潮水的流動。 阿翼臉緊緊地貼在枕頭上,微張著嘴巴睡著。呼吸很輕,身體幾乎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偶爾像輕微的抽搐般微微顫動。劉海垂在眼睛上方。 不久,她的嘴巴緩緩地張開,從那裡,小小人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他們觀察著四周的情形,小心翼翼地一個又一個現身。如果老夫人醒來,一定能看到他們的身姿,但她在酣然熟睡,一時不會醒來。小小人心裡明白。小小人一共五個。他們剛從阿翼嘴巴中鑽出來時,只有阿翼的小拇指一般大,但完全來到外面後,他們就像打開了折疊式的工具,不停地扭著身子,變成了三十釐米左右高。他們都穿著同樣毫無特色的衣服,相貌上也沒有特徵,無法逐一識別。 他們悄悄地爬下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肉包大小的物體,然後圍成一圈坐下,一齊動手起勁地擺弄它。那是一個富有彈力的白東西。他們把手伸向空中,用嫺熟的手法從那裡抽出半透明的白絲,用絲把那軟綿綿的物體一點點地弄大。那絲似乎有適度的黏性。他們的身高不知不覺變得接近六十釐米了。小小人能根據需要,自由地改變自己的身高。 這種工作持續了幾個小時,五個小小人一聲不發地沉湎於其中。他們配合默契,無懈可擊。阿翼和老夫人始終在安然酣睡,一動不動。庇護所中的女人們也都躺在各自的床上,不同于平時,深深地陷入夢鄉。德國牧羊犬像在做夢,身子伏在草坪上,從無意識的深處擠出輕微的聲息。 頭上,兩個月亮仿佛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輝照耀著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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