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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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推測基本正確。」戎野老師說,「如果《空氣蛹》成為暢銷書,媒體就會像池裡的鯉魚一樣,一擁而上。老實說,現在就已相當熱鬧了。記者見面會以來,雜誌、電視的採訪請求絡繹不絕。當然我們全部拒絕了,但今後隨著作品成書、出版,事態肯定會更熱烈。如果我們始終不接受採訪,他們大概會使出全部手段查出繪裡的身世。繪裡的境遇早晚要曝光。她父母是誰,她在何處長大,教養如何,現在又是誰在照料她。這些勢必成為誘人的新聞。 「我也不是因為喜歡才來幹這種事的。我在山裡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時至今日,早已不想和這種令世人矚目的俗事發生糾葛。這種事做了也是一無所得。但我倒想巧妙地將誘餌撒出去,把媒體的興趣引誘到繪裡的父母身上。他們人在何處、境況如何?就是說讓媒體取代警察,去幹警察無法幹或不願幹的事情。我想,如果乾得巧妙,或許可以借此機會把他們解救出來。總之,深田夫婦對我來說——當然對繪裡來說更是如此——極其重要。不能任由他們一直下落不明。」 「但深田夫妻就算人在那兒,又是為了什麼一定得把他們拘禁七年之久呢?這可是漫長的歲月啊。」 「這個我也不清楚,只能進行推測。」戎野老師說,「就像上次我告訴過你的,作為革命性的農業公社而起步的『先驅』,在某個時間點和武鬥派集團『黎明』分道揚鑣,大幅度地修改了公社路線,搖身一變為宗教團體。由於『黎明』事件,警察曾經進入教團內部進行搜查,卻發現他們同該事件毫無關係。打那以後,教團便穩紮穩打地鞏固了地位,不不,與其說是穩紮穩打,不如說是突飛猛進才對。話雖如此,他們的活動本質卻幾乎不為世間所知。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一無所知。」天吾答道,「我這人從來不看電視,連報紙也很少讀,恐怕不能把我作為世間的標準。」 「一無所知的並非只有你一個。他們行動鬼鬼祟祟,儘量不讓世間察覺。其他的新興宗教團體大多行動招搖,以利於盡可能地增加信徒。『先驅』卻不幹這種事,因為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擴大信徒數量。一般的宗教團體力圖增加信徒人數,是為了收入的穩定。『先驅』似乎沒有這樣的必要,他們需求的不是金錢,而是人才,是擁有明確的目的、具備各種專業技能、健康而年輕的信徒。因此他們從不死乞白賴地勸誘別人加入,也不是來者不拒。他們在前來申請加入的人當中,採用面試方式進行甄選。或是主動招募有能力的人。結果形成了一個士氣高昂、素質優秀、具有戰鬥性的宗教團體。他們表面上一邊經營農業,一邊致力苦修。」 「他們到底是一個基於何種教義的宗教團體?」 「只怕沒有特定的教典。即便有,大概也只是七拼八湊的東西。籠統地說,這是一個密宗系的團體,並非由瑣細的教義,而是由勞動與修行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中心。而且非常嚴格,絕不是徒有其名。於是,追求這樣一種精神生活的年輕人,聽說了他們的名聲,便從全國各地紛紛趕來。他們內部非常團結,對外則一貫實行秘密主義。」 「他們有教主嗎?」 「表面上不存在教主。他們排斥個人崇拜,在教團的運營上採取集體領導制。但內情如何並不明朗。我也在儘量收集信息,但洩漏到高牆外的信息微乎其微。唯有一點可以斷言,該教團在穩步發展壯大,而且資金似乎非常充裕。『先驅』擁有的土地愈來愈多,設施愈來愈充實,環衛著其土地的高牆也變得愈加牢固。」 「而且『先驅』原先的領袖深田的名字,不知何時從表面的舞臺上消失了。」 「你說得對。一切都很不自然,無法理解。」戎野老師說著,看了一眼深繪裡,隨即轉眼注視著天吾,「『先驅』內部隱藏著某種重大的秘密。毫無疑問,在某個時間點,『先驅』內部發生了地殼構造般的變動。我們不知詳情,但『先驅』因此徹底轉變了方向,由一個農業公社蛻變成一個宗教團體。並且以此時為界,它從一個開放性的穩健團體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採取秘密主義的嚴格的團體。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時,『先驅』內部發生了類似政變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進去。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深田是一個沒有絲毫宗教傾向的人,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他絕不是眼見親手締造的共同體要變成宗教團體卻袖手旁觀的人,肯定會傾盡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時,他在爭奪『先驅』內部主導權的鬥爭中落敗了。」 天吾思索了一會兒。「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過假定是這樣,不是只要把深田從『先驅』中驅逐出去就行了嗎?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離時那樣。沒有特地把他們倆監禁起來的必要吧。」 「你說得完全正確。在一般情況下,的確沒必要採取監禁這種麻煩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頭掌握了『先驅』的秘密,比如說不方便公之於眾的東西。所以只把他驅逐出去並不能解決問題。 「深田是原先那個共同體的創始人,長年累月地發揮了實質性的領導人作用。迄今為止他們做過什麼,他全都看在眼裡。他也許成了一個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會上頗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個時代的一種時代現象,在某些方面仍然發揮著精神領袖的作用。假如深田離開『先驅』,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喚起公眾注意。這樣,就算深田夫妻倆希望脫離,『先驅』也不可能輕易將他們放走。」 「所以您打算讓深田保的女兒繪裡作為作家轟轟烈烈地登場,把《空氣蛹》搞成暢銷書,以激發社會大眾的關心,從側面搖撼這種膠著狀態。」 「七年是非常漫長的歲月,而在這七年間,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沒有效果。如果現在不採取大膽的手段,只怕永遠也解不開謎底了。」 「您是打算用繪裡做誘餌,把老虎從密林裡哄出來。」 「究竟會跑出什麼東西來,誰也無法預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從事態的推移看來,老師您在心裡設想的好像是某種暴力性的東西。」 「這種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師沉思著,說,「恐怕你也知道,在一個封閉的同質性集團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凝重的沉默。在這沉默中,繪裡開口了。 「因為小小人來了。」她小聲地說。 天吾看著坐在老師身邊的繪裡。她的臉上一如平時,毫無表情。 「你是說小小人來了,所以『先驅』內部的某種東西改變了,是嗎?」天吾問深繪裡。 深繪裡沒有回答,用手指撥弄著襯衣領口的紐扣。 戎野老師仿佛是將深繪裡的沉默接了過去,說:「我不理解繪裡描繪的小小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她自己也無法用語言說明小小人到底是什麼,也許她並不打算說明。總而言之,在『先驅』由農業公社急劇轉變為宗教團體的關鍵點上,小小人好像起了什麼作用。」 「或者是小小人般的東西。」天吾說。 「完全正確。」老師說,「那究竟是小小人呢,還是小小人般的東西,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繪裡讓小小人在小說《空氣蛹》裡登場,看來是要講出一個重大的事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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