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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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繪裡在電話那端沉默片刻。是像把某樣東西放在近前的架子上凝神觀察般的沉默。也許在思考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狀的關係。而一想到這個問題,關於良好印象和胸脯形狀有何種關係,天吾也漸漸糊塗起來。 「四點。」深繪裡說,然後掛斷了電話。 快到四點的時候,天吾走進咖啡館,深繪裡已經等在那裡。她身邊坐著戎野老師。他身著淺灰長袖襯衣、深灰長褲,腰照例挺得筆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師的身姿,略感吃驚,因為按照小松的說法,他「下山」實在極其罕見。 天吾和他們兩人相對而坐,要了一杯咖啡。還未進入梅雨季節,天氣卻已經熱得讓人想起盛夏,但深繪裡還是像上次一樣,小口地喝著熱可可。戎野老師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沒喝。冰塊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層。 「咱們又見面了。」戎野老師說。 咖啡送上來,天吾喝了一口。 「各種各樣的事情,眼下進展得好像都很順利。」戎野老師仿佛是在試音,不緊不慢地說,「你的功勞很大,實在是很大。首先得為此向你道謝。」 「承蒙您這樣說,非常感謝。不過關於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來說,我是個並不存在的人。」天吾說,「一個正式來說並不存在的人,是沒有功勞的。」 戎野老師仿佛在取暖,雙手擱在桌面上搓來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謙虛。客氣話咱們不必說,在現實裡你可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要是沒有你,事情不可能進展得這樣順利。全靠你,《空氣蛹》才變成了一部如此優秀的作品。它超出了我的預想,內容既深刻又豐富。到底是小松君,慧眼識人啊。」 深繪裡在他旁邊,像舔食牛奶的小貓一般,默默地繼續喝可可。她上穿一件簡潔的白色短袖襯衫,下穿一條藏青色短裙。一如平日,沒有戴任何首飾。身體前傾時,面孔便躲進筆直的長髮。 「這話我一定得當面說,才勞駕你專門來一趟。」戎野老師說。 「區區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對我來說,改寫《空氣蛹》也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我想,得正式向你表示謝意才行。」 「謝意不謝意都無所謂。」天吾說,「只不過關於繪裡,我可不可以打聽幾句個人的事情?」 「當然可以,只要我能回答。」 「戎野老師,您是繪裡的正式監護人嗎?」 老師搖搖頭。「不是,我不是正式監護人。如果可能,我倒是很想這麼做。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根本無法和她父母取得聯繫。從法律上來說,關於她,我並未擁有任何權利。我只是在七年前收留了來到我家的她,從此就一直在養育她,僅此而已。」 「既然如此,對您來說,恐怕是願意讓繪裡生活得風平浪靜才對呀。她像現在這樣大張旗鼓地抛頭露面,說不定會引出什麼麻煩來,何況她還未成年呢。」 「你的意思是,比如說她的父母會通過法律手段,要求把繪裡領回去,事態可能會變得麻煩。她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弄不好卻可能被強行領回。是這樣嗎?」 「是這個意思。我覺得無法理解。」 「你有懷疑,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對方也有無法堂堂正正地採取行動的原因。繪裡越在社會上抛頭露面,他們如果對繪裡採取什麼行動,就越會引起公眾的關注。這正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態。」 「他們?」天吾問,「您說的是『先驅』?」 「正是。」老師說,「就是宗教法人『先驅』。我也有養育了繪裡整整七年的事實,繪裡也明確地希望繼續留在我家。繪裡的親生父母不管出於何種理由,在這整整七年間,也是將她棄之不顧。我不可能隨便把繪裡讓給他們。」 天吾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說:「《空氣蛹》按照預定計劃,肯定會成為暢銷書。繪裡勢必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這樣一來,『先驅』反而無法輕舉妄動。這些我明白了。那麼,按照您的預想,以後的事態會如何展開?」 「這個我也不知道。」戎野老師淡淡地說,「往後的事,對誰來說都是未知的領域。沒有現成的地圖。轉過下一個拐角,等待著我們的將是什麼,只有轉過拐角後才知道。現在無從預料。」 「無從預料?」天吾問。 「是的。你也許覺得這話聽上去不負責任,但現在無從預料,恰恰是整件事情的要點。把石塊投進深潭裡,撲通一下,巨大的響聲傳向四方。接下去深潭裡會鑽出什麼東西,我們正在屏氣凝神地守望。」 片刻,大家都沉默不語。各自在腦海裡浮想著水面上擴散開的波紋。天吾估計那虛擬的波紋已經平靜下來,不緊不慢地說: 「一開始我就告訴過您,這次我們的所作所為,是一種詐騙行為。甚至可以說是反社會的行為。今後,恐怕還會有數額不小的金錢也攪進來,謊言會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舊的謊言招來新的謊言,謊言與謊言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到最後可能誰都束手無策。於是,當真相大白時,每一個參與此事的人,包括這位繪裡在內,都將身受其害,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被整個社會唾棄。這個推論,您大概會同意吧?」 戎野老師把手伸向眼鏡架。「怕是不得不同意啊。」 「儘管這樣,聽小松說,您還是打算當他那個為了《空氣蛹》拼湊的公司的代表,這麼說,您準備全面參與小松的計劃,甚至主動打算陷自己於不義。」 「從結果來說,或許是像你說的那樣。」 「據我理解,戎野老師您是個具有超凡的智力、掌握了淵博的知識和獨立的世界觀的人。但是,您說這個計劃前景如何不得而知,轉過下個拐角會出現什麼無法預料。像老師您這樣的人,怎麼能置身於如此不明不白、不尷不尬的局面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過獎了,不勝惶恐,不過這話再議……」戎野老師說到這裡,略一停頓,「你想說的意思我完全明白。」 沉默。 「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清楚。」深繪裡忽然插了一句話,然後又退回沉默中。可可杯子已經空了。 「說得對。」老師說,「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清楚。繪裡說得對。」 「不過,其中肯定有某種程度的企圖。」天吾說。 「是有某種程度的企圖。」戎野老師說。 「我可以推測一下這個企圖嗎?」 「當然可以。」 「通過公開發表《空氣蛹》這部作品,也許能弄清繪裡父母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從而使真相暴露。這就是把石塊扔進深潭裡的用意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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