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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17章:青豆 無論我們幸福還是不幸

  第二天夜裡,月亮仍舊是兩個。大月亮就是通常那個月亮,像剛從灰燼的山裡鑽出來一般,通體帶著一種奇異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來看慣的月亮無異。一九六九年一個炎熱的夏日,尼爾·阿姆斯特朗邁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個月亮。而且,在它身邊,還有一個變形的綠色小月亮。它就像一個成績欠佳的孩子,畏縮地依偎在大月亮旁邊。

  准是我的腦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來就只有一個,現在也肯定只有一個。如果月亮忽然增加為兩個,地球上的生活勢必發生各種現實的變化。比如說漲潮落潮也會為之一變,這肯定要成為世間的重要話題。我怎麼也不可能注意不到。這和由於某種偶然因素漏讀一段新聞報道有天壤之別。

  但果真如此嗎?我能懷著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斷言嗎?

  青豆皺了一會兒眉。最近一段時間,奇妙的事在我身邊不斷發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發展。就像在玩那種趁我閉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換位置的遊戲。果真如此的話,天空有兩個月亮並排浮現,也許就不是離奇古怪的事了。或許是不知何時,當我的意識正在沉睡,它忽然從宇宙的某個角落冒出來,擺出一副像月亮的遠親一般的神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內。

  警察的制服和手槍都更換一新。警察和過激派在山梨縣山中展開激烈的槍戰。這一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還有美國和蘇聯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聞。這些事和月亮的數目增加,有沒有某種關係呢?在圖書館查閱的報紙縮印版上有沒有關於新月亮的報道?

  她苦苦思索,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要是能找個人問一問也好。可是該去找誰,又該怎麼問,青覃一頭霧水。「哎,我說,這天上好像浮著兩個月亮,你能不能幫我看一看?」這麼問行還是不行?但是,無論怎麼想,這都是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如果月亮增加到兩個真是事實,對此一無所知未免奇妙;而如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個,下場一定是自己被視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進鋁管制的椅子裡,兩隻腳蹺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幾種提問的方式,還試著問出口來。但每一種聽上去都同樣愚不可及。沒辦法。事態本身超出了常規,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問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

  關於第二個月亮的問題先不管。繼續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反正暫時沒有因此帶來實質性的麻煩。而且,也許有一天,會忽然發現它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正午過後,她去了廣尾的體育俱樂部,上了兩節武術課、一節個人訓練課。順便去前臺轉了轉,看見麻布的老夫人少見地留了口信。內容是:有空時請與我聯繫。

  像平時一樣,接電話的是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請你明天光臨,教授例行課程,晚上與你共用便餐。Tamaru說。

  四點後拜訪尊府,很榮幸能與夫人共進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對方說,「那麼明天四點後見。」

  「哎,Tamaru先生。你最近有沒有看過月亮?」青豆問。

  「月亮?」Tamaru反問道,「你是說浮在天上的月亮?」

  「對。」

  「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時間倒沒有過。月亮怎麼啦?」

  「也沒怎麼。」青豆說,「那麼,明天四點後見。」

  Tamaru稍過了一會兒,才把電話放下。

  這天晚上月亮依舊是兩個。每一個都仿佛離滿月還差兩天。青豆端著白蘭地酒杯,就像端詳著怎麼也解不開的字謎,久久地望著那一對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覺得這對組合充滿了謎。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問個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突然,你身邊就跟上了那個綠色的小夥

  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會。

  月亮比誰都更為久遠地,始終遙遙地凝望著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發生過的一切現象、一切行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語,始終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過去深埋心底。那裡沒有空氣,也沒有風。真空最適合完好無損地保存記憶。誰都不可能去寬慰月亮的心。青豆對著

  月亮舉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沒有和誰相擁而眠?」青豆問月亮。

  月亮沒有回答。

  「你有朋友嗎?」

  月亮沒有回答。

  「你活得這麼酷,會不會偶爾感到疲倦呢?」

  月亮沒有回答。

  和往常一樣,Tamaru在玄關迎接她。

  「我看過月亮了。昨晚。」Tamaru張口就說。

  「是嗎?」青豆回應道。

  「讓你一說,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過好久沒看了,昨天一看,月亮還真是個好東西。讓人心平氣和。」

  「是和戀人一起看的嗎?」

  「對呀。」Tamaru回答,隨後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麼了?」

  「也沒怎麼。」青豆說,她斟詞酌句,「只是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心裡總惦記著月亮。」

  「沒有理由?」

  「沒有特別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默默地點頭。他似乎在揣度著什麼。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卻沒有深究,而是照老規矩在前頭帶路,把青豆領進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訓練用的運動服,正坐在讀書椅上,一邊聽著約翰·道蘭的弦樂合奏曲《七滴淚》,這是她喜歡的樂曲,青豆也聽過許多次,熟

  悉那旋律。

  「今天請你來,卻到昨天才聯繫,對不起。」老夫人說,「要是能早一點約你就好了,沒想到這段時間剛好空了出來。」

  「我這邊您不必介意。」青豆說。

  Tamaru端著託盤走進來,託盤上放著茶壺,沏著香草茶。他把茶倒進兩隻雅致的茶杯裡,走出房間,關上門。老夫人和青豆一面聽著道蘭的音樂,一面眺望著庭院裡鮮紅欲燃的杜鵑花,靜靜地飲茶。無論什麼時候來,這裡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氣白有分量,時間自有獨

  特的流逝方式。

  「聽著這支樂曲,我常常會對時間這東西產生許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仿佛猜透了青豆的心思,說,「四百年前的人聽到的音樂,竟然和我們此刻聽的是完全相同的東西。想到這些,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這麼說,那四百年前的人們看到的月亮,也和我們今天看到的是相同的東西。」

  老夫人詫異地望著青豆,隨後點頭說:「的確是這樣啊,你說得非常有道理。這麼一想,隔著四個世紀聽著同樣的音樂,也許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之處。」

  「也許該說是幾乎相同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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