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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總之,《空氣蛹》是你一個人的作品,不是別人的作品。這從一開始就是明確的事。」

  「是我一個人寫的。」深繪裡重複道。

  「我給你修改過的《空氣蛹》,你讀過了嗎?」

  「阿薊念給我聽了。」

  「怎麼樣?」

  「你寫得非常好。」

  「這麼說,你喜歡它?」

  「就像我自己寫一樣。」深繪裡說。

  天吾看著深繪裡的臉。她捧起杯子喝可可。他費了好大的勁才不讓視線滑向她胸前美麗的隆起。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天吾說,「改寫《空氣蛹》是件非常快樂的事,當然也很辛苦,因為我要注意不損害《空氣蛹》是你一個人的作品的事實。完成的作品能不能讓你喜歡,對我非常重要。」

  深繪裡無言地點點頭,然後仿佛要確認什麼,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狀美麗的耳垂。

  女服務生走過來,給兩個人的玻璃杯裡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潤潤喉嚨,然後鼓起勇氣,將剛才起一直藏在心裡的念頭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私人的請求,當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麼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著今天這身衣服去出席記者見面會?」

  深繪裡露出不解的神情望著天吾,然後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麼。

  「我穿著這身衣服去那裡。」她問。

  「對。你就穿著現在這身衣服去出席記者見面會。」

  「為什麼。」

  「因為你穿了很好看。就是說,胸脯的形狀顯得非常漂亮。這只是我的猜測——新聞記者們恐怕會不由自主地沖著那裡看,這樣他們就不至於向你提刁鑽古怪的問題了。但是,你要是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並不是要求你一定得這樣做。」

  深繪裡說:「衣服都是阿薊挑選的。」

  「你不為自己挑選嗎?」

  「我穿什麼都無所謂。」

  「你今天這一身也是阿薊替你挑選的?」

  「是阿薊挑的。」

  「這身衣服很好看。」

  「穿這身衣服胸脯形狀好看。」她抽去了問號問道。

  「就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呢,顯得醒目。」

  「是這件毛衣和這個胸罩搭配得好。」

  在深繪裡直直的凝視下,天吾感覺自己臉紅了。

  「搭配的問題我不清楚,總之,該怎麼說呢,帶來的效果很好。」他答道。

  深繪裡仍然直直地凝視著天吾的眼睛,然後認真地問:「會不由自主地沖著那裡看。」

  「不得不這麼承認。」天吾慎重地挑選著用語,答道。

  深繪裡拉開毛衣的領口,像要把鼻子伸進去似的,探看著內部。恐怕是在確認今天穿的是什麼內衣。然後望著天吾漲紅的臉龐,仿佛看著一件少見的東西。「我照你說的做。」她過了一會兒說。

  「謝謝。」天吾道謝。於是,談話結束了。

  天吾把深繪裡送到新宿車站。許多人脫了外衣走在街道上。甚至還看到身穿無袖衫的女子。嘈雜的人聲和喧囂的車聲交雜在一起,製造出都會特有的開放性的聲音。初夏清爽的微風吹過街道。究竟是來自何方的風帶著如此爽朗的氣息吹過新宿街頭的呢?天吾覺得不可思議。

  「你現在要趕回那個家去嗎?」天吾問深繪裡。電車擁擠不堪,回家路上的時間又漫長得不可理喻。

  深繪裡搖搖頭。「在信濃町有房間。」

  「時間晚了就住在那裡?」

  「因為二俁尾太遠。」

  直到走到車站,深繪裡仍像上次那樣一直握著天吾的左手,簡直像小女孩握著大人的手。儘管如此,被她這樣美麗的少女握著手,天吾自然也心跳不休。

  深繪裡在到達車站後,鬆開了天吾的手。然後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一張到信濃町的車票。

  「記者見面會你不要擔心。」

  「我沒擔心。」

  「不用擔心我也能做好。」

  「我明白。」天吾答道,「我根本不擔心。一定會很順利的。」

  深繪裡沒再說什麼,就消失在檢票口的人群中。

  和深繪裡分手後,天吾走進紀伊國屋書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要了一杯金湯力。這裡是他經常光顧的酒吧,裝潢古典、不播音樂這兩點讓他喜歡。獨自坐在吧台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會兒左手。就是深繪裡剛才還握著的手,手上還留著少女手指的觸感。然後想起了她胸脯的形狀。那形狀美麗的胸脯,甚至因為太端正太美麗,幾乎喪失了性的意味。

  這樣胡思亂想著,天吾忽然想給年長的女朋友打電話。什麼話題都無所謂。養育孩子的牢騷也好,中曾根政權的支持率也好,不管什麼都行。就是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如果可能,想立刻和她找個地方見面做愛。但他不能往她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也許是她丈夫,也許是她的孩子。他不能主動打電話給她。這是他們的約定。

  天吾又要了一杯金湯力。在等待侍者送來的時候,他想像自己乘坐小船順急流而下的景象。「從瀑布頂上摔下去時,就讓咱們倆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松在電話裡這麼說。但是,他的話能不能全信呢?他會不會在眼看就要抵達瀑布的時候,自己縱身跳上旁邊的岩石逃命?還要丟下一句:「天吾君,對不起了。我忽然想起還有件事得去辦。後面就拜託你了。」於是無處可逃、痛痛快快地從瀑布頂上摔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也許這就是結局。並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極有可能。

  回到家裡,睡覺,做了個夢。許久沒有的印象鮮明的夢境。夢中,自己變成了巨大拼圖中的一個小塊。不是固定在一處的小塊,而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幻形狀的小塊,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納他。這也是當然。另外,在尋找自身位置的同時,他還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把定音鼓的分譜撿拾起來。這些樂譜被狂風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須一頁頁地拾起,確認頁碼,按照順序整理成冊。做這些事時,他自己還像阿米巴原蟲一樣不斷地變幻形狀。事態變得無法收拾。後來深繪裡不知從哪兒趕來,握住他的左手。於是天吾停止了變形,風也驟然停下,樂譜不再飄散。這下好啦。天吾心想。但同時,規定時間也將結束。「到此結束。」深繪裡小聲宣告。依舊只有一個句子。時間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終結。地球緩緩地停止轉動,所有的聲音和光芒都消失殆盡。

  翌日睜開眼時,世界安然無恙,還在繼續。並且事物已經向前運轉起來。就像印度神話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統統碾殺的轉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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