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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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說道,注視著老夫人,但她的話沒有引發這位老夫人的興趣。 「這盤激光唱片錄的是古樂器的演奏。」老夫人說,「使用和當時一樣的樂器,按照和當時一樣的樂譜演奏。於是,音樂效果和當時大體上一樣。就像月亮那樣。」 青豆說:「但是,即使東西一樣,人們的理解方式也許和今天大不相同。當時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應地更大更亮。人們不用說,也不可能擁有唱片、磁帶和激光唱盤,不會像現在習慣的,不管什麼時候,想聽什麼音樂就聽什麼音樂。那在當時,實在是非常特 別的。」 「完全正確。」老夫人同意,「我們居住在這樣一個便利的社會裡,感受性恐怕相應變得遲鈍了。浮現在天空中的月亮儘管一樣,但我們看到的也許是另外一個東西。也許在四個世紀前,我們曾經擁有更為貼近自然、更為豐富的靈魂。」 「但那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半數以上的兒童由於慢性病和營養不良在長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為小兒麻痹、結核、天花和麻疹,人輕易就會喪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過四十歲的人應該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歲就牙齒脫落,變得像老太婆一樣。人們為了生存下 去,不得不屢屢依仗暴力。孩子們從小就被迫從事會導致骨骼變形的重體力勞動,少女賣淫是常見的事,甚至還有少男賣淫。眾多的人在與感性和靈魂的豐足無緣的世界裡過著最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滿是殘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夠感慨無限地賞月、感歎莎士比亞的戲劇、欣 賞道蘭的美麗音樂的,恐怕只是極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著說:「你真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說:「我是個極其普通的人,只不過喜愛讀書罷了。主要是關於歷史的書。」 「我也喜歡讀歷史書。歷史書告訴我們,我們從前和今天基本相同這個事實。在服裝和生活方式上雖然有所不同,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卻沒有太大變化。人這個東西說到底,不過是遺傳因子的載體,是它們的通道。它們就像把累倒的馬一匹又一匹地丟棄一樣,把我們一代又一代 地換著騎下來。而且遺傳因子從不思考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無論我們幸福還是不幸,它們都毫不關心。因為我們不過是一種手段。它們只思考一點:對它們來說,什麼東西效率最高。」 「儘管如此,我們卻不得不思考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是嗎?」 老夫人點點頭。「是啊。人卻不得不思考這些。但支配著我們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卻是遺傳因子。當然,這樣必定產生矛盾。」說完, 她微微一笑。 關於歷史的討論到此結束。兩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轉而進行武術練習。 這天在宅第裡吃了頓簡單的晚餐。 「只能做些簡單的東西,你看行嗎?」老夫人問。 「當然沒關係。」青豆說。 晚餐是由Tamaru用小推車送來的。做菜的大概是專職的廚師,而送來並服侍兩人進餐,是Tamaru的職責。他從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嫺熟的手法倒進酒杯。老夫人和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處,香味宜人。菜肴只有清煮白蘆筍、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捲,外加麵包卷和黃油。 每道菜都食材新鮮,味道鮮美。分量也適度而充足。總之,老夫人每餐總是吃得很少。她優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鳥般每次只把一點點食物送入口中。Tamaru一直守候在房間最遠的角落。像他那樣身軀厚實的男人,竟然能長時間地徹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實在讓人吃驚,青豆一直對此 很欽佩。 吃飯的時候,兩人只是斷斷續續地交談,她們都把意識集中在進餐上。音樂輕聲地流淌。是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這也是老夫人喜歡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壺端上來。Tamaru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對他舉起手指。 「這裡沒事了。謝謝你。」她說。 Tamaru微微點頭,然後像平日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間。門靜靜地關閉。兩人喝著餐後咖啡時,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臨。 「你和我互相信任。對不對?」老夫人直直地注視著青豆,問。 青豆簡潔地,但毫無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們共同擁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說,「說起來就是把性命都交給了對方。」 青豆沉默著點點頭。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說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這個房間裡。當時的情形她還歷歷在目。總有一天,她得向什麼人傾吐這心底的重負。因為將它深埋心底獨自承受,負擔即將到達極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導,青豆就斷然把長期緊閉的秘密之門打開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長期飽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潰,卻又無力逃離苦海,於是苦惱不堪,終於自殺。自己又如何在將近一年後找個理由上門拜訪了那個傢伙,並巧妙地設下圈套,用鋒利的針刺入他的後頸,把他殺了。那麼一刺,不留傷痕也沒有出血,於是被當作單純的 病死處理。沒有任何人產生過懷疑。青豆當時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現在仍然不認為,也沒有感覺到良心的苛責。儘管如此,有意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帶來的沉重感卻不能減輕。 老夫人細心地傾聽青豆漫長的告白。在青豆斷續地講述整個經過時,她始終一言不發,仔細聆聽。等青豆講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細節處提了幾個問題,然後伸出手,長久地緊握著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老夫人緩緩地耐心教誨,「如果那個傢伙還活著,將來肯定還會對其他女人幹出同樣的事。他們總能找到犧牲者,註定要一再重複同樣的惡行。是你斬斷了禍根。這和一般的個人復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臉埋進雙手裡,泣不成聲。她是為環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為她拭去眼淚。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沒有絲毫迷茫的聲音平靜地說,「我也曾經為了可以說完全相同的理由,讓一個人消失過。」 青豆仰臉望著老夫人,說不出話來。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 老夫人繼續說:「當然不是我親自下手。我沒有那樣的體力,也不像你那樣有特殊的技術。我是用自己能採取的適當手段讓他消失的。 沒留下任何具體的證據。就算現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證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況一樣。如果死後有審判,我大概會受到上帝的審判。但這種事我一點也不畏懼。我沒有做錯。不管在什麼人面前,我都會坦蕩地說出自己的主張。」 老夫人仿佛安下心一樣長歎,隨後繼續說下去。 「這樣一來,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對方的重大秘密。對不對?」 青豆仍然未能完全理解對方在說什麼。讓人消失?在深深的疑問和劇烈的震驚之間,她的臉快要失去正常的形狀。老夫人為了讓青豆鎮定下來,用沉穩的聲音進一步說明。 她的親生女兒也出於和大塚環相似的原因,自己結束了生命。女兒的婚姻生活可能不太順利,老夫人當初就察覺了。在老夫人眼裡,那個男人顯然擁有扭曲的靈魂,以前也引發過問題,其原因恐怕根深蒂固。但是,誰也未能阻止這場婚姻。果然,慘烈的家庭暴力一再重複,女 兒逐漸喪失自尊和自信,被逼人絕境,患上了憂鬱症。她被剝奪了自立的能力,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再也無力逃脫。於是有一天,她把大量的安眠藥和著威士忌,一起灌進了胃裡。 驗屍時,發現她身上留有施暴的痕跡。有撞擊與毆打留下的傷痕,有骨折的痕跡,還有許多香煙的燙傷。兩隻手腕上都有繩索緊緊捆綁過的印痕,使用繩索似乎是這傢伙的嗜好。乳頭也變了形。她丈夫被警察傳去訊問取證。他承認了部分施暴事實,卻聲稱這只是性行為的一部 分,是在雙方同意下進行的,妻子其實喜歡這一套。 結果,和環的情況一樣,警察無法對她丈夫追究法律責任。妻子並沒有向警方提起過控告,更何況她已經死亡。丈夫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還聘請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刑事律師。而且,死因是自殺,並無置疑的餘地。 「你把那個傢伙殺了?」青豆果斷地問。 「不。我並沒有殺了那個傢伙。」老夫人說。 青豆不太明白,默默地凝望著老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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