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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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鐘,在新宿那家咖啡館。深繪裡會去那裡。」 「我說小松先生,我可幹不了這種事。我又不知道記者見面會是怎麼回事。那東西我連看都沒看過呢。」 「你不是想做小說家嗎?想像一下嘛。想像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正是作家的分內事嗎?」 「可是小松先生,只要改寫一下《空氣蛹》,別的什麼都不必做了,其餘的事全交給我,你只要退到場外悠閒地觀看比賽的進展就行了。這話不是您說的嗎?」 「天吾君啊,我能做到的,我當然樂意自己去做。我也不願巴巴地央求別人呀。不就是因為我做不了,才拜託你嗎?如果比作順流直下的小船,我這會兒正忙著操舵呢,兩手騰不開。這才把船槳交給你。如果你說幹不來,只怕小船就要翻,我們全都身敗名裂,包括深繪裡。你大概也不願落到這個下場吧?」 天吾再次長歎。為什麼自己總是被逼進無法推拒的絕境?「明白了。我會盡力而為,但無法保證一定成功。」 「拜託了。感激不盡啊。要知道深繪裡好像抱定了主意,只和你一個人說話。」小松說,「還有一件事。我們要創辦一家新公司。」 「公司?」 「事務所,工作室,製作所……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總之是處理深繪裡著述活動的公司。當然只是一家皮包公司,表面上由公司向深繪裡支付報酬。公司代表請戎野老師擔任,天吾君你也是這家公司的員工,頭銜什麼的怎樣都無所謂,總之是從這裡領取報酬。我也以不公開姓名的形式參與其中。如果有人知道我牽涉在內,可真要成大問題了。咱們就這樣分配利益。你只要在文件上蓋上幾個圖章就行了,其餘的由我來妥善處理。我的朋友裡有手腕高強的律師。」 天吾對此考慮了片刻。「我說小松先生,能不能別把我算在內? 我不要報酬。改寫《空氣蛹》非常快樂,我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深繪裡得了新人獎當然是件大好事。我會儘量安排妥當,爭取讓她安然度過記者見面會。這些事我會做好的。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和那個麻煩的公司扯上關係。那麼幹簡直是有組織的詐騙。」 「天吾君,現在已經無法抽身了。」小松說,「有組織的詐騙?你這麼一說,也許的確如此。這麼叫大概也不是不行。只不過,這種事你可是從一開始就明白呀。我們當初的目的,不就是要製造出一個半虛構的作家深繪裡來哄騙世人嗎?對不對?其中當然會牽涉金錢,於是需要一個處理這種事情的有效體系。這可不是兒戲。事已至此,你再說什麼『太嚇人了。我不想和這種事情扯上關係。錢我不要啦』,這種做法可行不通啊。想下船的話,應該早一點,在水流還很平緩的時候就下去。現在已經太晚了。而且創辦一個公司,名義上也需要湊足一定人數,現在又不能把毫不知情的人拉進來。無論如何也得請你加盟,整件事都是在把你包含在內的前提下運作的。」 天吾開動腦筋,好主意卻一個也沒有冒出來。 「我有一個問題。」天吾說,「聽您的口氣,好像戎野老師準備全面參與這個計劃,他好像同意創辦這家皮包公司,並且擔任代表。」 「老師作為深繪裡的監護人,對全部情況都表示同意和理解,並且開了綠燈。上次聽了你介紹的情況後,我立刻給戎野老師打了電話。老師當然記得我,他好像只是想從你口中聽聽對我的評價。他感歎你對人的觀察很敏銳。關於我,你對老師都說了些什麼?」 「戎野老師參與這個計劃,到底能從中得到什麼東西?我不認為他是為了金錢才這麼做。」 「完全正確。他可不是為這幾個微不足道的小錢動心的人。」 「那他為什麼要參與這項危險的計劃?他會得到好處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連小松先生您都捉摸不透的話,他可真是深不可測。」 「是啊。」小松說,「表面上看,不過是個尋常的無辜老人,實際上卻是個高深莫測的角色。」 「深繪裡對這些知道多少?」 「她對幕後的情況一無所知,也沒有知道的必要。深繪裡信任戎野老師,對你懷有好感。所以我才請你再次幫忙嘛。」 天吾把聽筒換到另一隻手上。必須設法追上事態的進展。「可是,戎野老師已經不再是學者了吧?辭去了大學的教職,書也不寫了。」 「是啊,已經和做學問斬斷關係了。他本來是個優秀的學者,但對學術世界好像沒有特別的依戀。他原本就和權威、組織之類的東西不合,更像一個異類。」 「他現在以什麼為職業呢?」 「好像是個股票商。」小松說,「如果嫌股票商這個詞太舊,就叫投資顧問好了。從別人那兒籌來充足的資金,進行運作,賺取差額利潤。他躲在山上,發出買進或拋售的指令。這人悟性高得驚人,擅長分析信息,創造出了一整套自己的體系。開始只是憑興趣幹著玩,後來這竟然成了他的本行。情況據說就是這樣。在那~行似乎相當有名。有一點可以斷言,他絕不缺錢。」 「文化人類學和股票究竟有什麼聯繫,我實在搞不懂。」 「一般而言是沒有的。但對他來說有。」 「而且深不可測。」 「完全正確。」 天吾用手指久久地按著太陽穴,然後放棄了努力,說:「我後天傍晚六點,在新宿那家咖啡館和深繪裡見面,和她商量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記者見面會。這樣行了吧?」 「計劃是這樣。」小松說,「天吾君啊,這會兒你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只要順其自然就好了。這樣的事,一生中也難得一遇呀。簡直是一個華麗的流浪漢小說的世界。不如橫下心,好好地享受一下惡的滋味!享受一下在瀑布中漂流!而且,從瀑布頂上摔下去時,就讓咱們倆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 兩天后的傍晚,天吾在新宿的咖啡館中見到了深繪裡。她身穿胸形清晰可辨的夏季薄毛衣,配纖細的藍色牛仔褲。頭髮又直又長,皮膚光潤。周圍的男人不時朝她這邊偷瞟。天吾感覺到了這些視線,但深繪裡似乎渾然不覺。的確,這樣的少女要是摘取了文藝雜誌的新人獎,只怕會引起小小的轟動。 深繪裡接到了《空氣蛹》獲得新人獎的通知,已經知道了此事。但她好像並不顯得高興,也沒有興奮的樣子。新人獎能不能得到,都無所謂。這是個讓人想起夏天的日子,她卻要了熱可可,而且雙手捧著杯子,仿佛無比珍惜似的喝。要舉行記者見面會的事,事先沒有通知她,但她聽後沒有任何反應。 「你知道記者見面會是怎麼回事吧?」 「記者見面會。」深繪裡重複道。 「會有很多報社和雜誌社的記者來,向坐在臺上的你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還要拍你的照片。弄不好電視臺也會來。你們的問答會在全國報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獲得文藝雜誌新人獎是非常罕見的事,在社會上會成為新聞。全體評委一致強烈推舉也成了話題,因為這不多見。」 「提問題。」深繪裡問。 「他們提問題,你來回答。」 「什麼問題。」 「各種各樣的問題。關於作品、你自己、私生活、興趣愛好、今後的計劃。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最好現在就作準備。」 「為什麼。」 「因為這樣更安全啊。這樣就不至於答不出來,也不會說出招致誤解的話。做好一定的準備不會有壞處。就像預先彩排一樣。」 深繪裡一言不發地喝著可可。然後用一種似乎在說「這種東西我可沒興趣,不過要是你認為有必要的話」的眼神望著天吾。和她的話語相比,她的眼睛有時更為雄辯,至少能說出更多的句子。但不可能只用眼神舉行記者見面會。 天吾從提包裡拿出紙,攤開,上面寫著記者見面會上可能提出的問題。這是天吾前一天晚上花了很久絞盡腦汁做出來的。 「我來提問。你就當我是新聞記者,回答我的問題,好不好?」 深繪裡點點頭。 「你已經寫了很多小說嗎?」 「很多。」 「什麼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很久以前。」 「這樣就很好。」天吾說,「簡短回答就行。不用說多餘的話。這樣就很好。就是說,是請阿薊幫你記錄下來的,是嗎?」 深繪裡點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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