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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16章:天吾 能讓你喜歡,我很高興

  花了十天時間改寫《空氣蛹》,一部嶄新的作品總算完成,交給小松之後,平靜的日子又回到了天吾身邊。每週三天去補習學校教書,和身為有夫之婦的女朋友幽會。另外的時間花在做做家務、散散步、寫寫自己的小說上。就這樣,四月過去了。櫻花凋謝,新芽綻放,木蓮盛開,季節依照次序推移,時光有條不紊、順暢無奇地流逝。這才是天吾夢寐以求的生活——一個星期和下一個星期完美地連為一體。

  但從中可以看出一個變化,一個良好的變化。寫作小說之際,天吾發現自己內心生出了新的泉源。並沒有大量的泉水噴湧而出,更像岩石問的涓涓細流。儘管水量不多,泉水卻滴落不息從無間斷。不必急於求成,也不必焦躁不安,只要耐心地等待它積滿岩石上的凹坑即可。等到泉水積滿,就可以用手掬起。剩下的便是坐在桌前,把手中的東西轉換成文章的形式。於是,故事便能自然地向前推進。

  或許因為經歷了聚精會神、心無雜念地改寫《空氣蛹》的過程,以前阻塞泉源的岩石被清除了。至於為何會這樣,天吾自己也不太明白。但這種如釋千斤重負的感覺的確存在。他覺得身體變得輕盈,仿佛從狹窄的角落裡走了出來,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肢體了。可能是《空氣蛹》這部作品,巧妙地刺激了原本就潛藏在心中的某種東西。

  天吾猜想是自己心裡生出了激情一類的東西。這正是他生來從不記得自己擁有過的東西,是他從高中到大學常被柔道隊的教練和學長們批評的東西。「你既有資質,又有力量,訓練也刻苦。但是你沒有激情。」或許這話沒錯。不知為何,天吾「非贏不可」的欲望十分淡漠。所以,他能打進半決賽甚至決賽,但在關鍵的重大比賽中常輕易地敗下陣來。不只是柔道,無論做什麼事情,天吾都有這種傾向。或許該稱為穩重吧,總的來說他欠缺拼搏的姿態。他的小說也同樣。文字寫得不錯,也能編出很有趣的故事,卻沒有不顧一切地向讀者的心靈傾訴的強悍。讀完後總會留下「還少點什麼」的遺憾。所以儘管進入了最後一輪評審,卻得不到新人獎。正像小松指出的那樣。

  但天吾在改寫《空氣蛹》之後,有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了懊悔之情。在改寫過程中,他完全沉湎于這項工作,只管動手,不想別的。但寫完原稿交給小松後,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這種無力感告一段落後,一種類似憤怒的情緒又從心底湧上來。這是對自己的憤怒。我借用別人的故事,進行和詐騙一樣的改寫,而且競遠遠比寫作自己的作品熱心。這樣一想,天吾便為自己羞愧。難道不是得找出潛藏在自己心中的故事,把它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才能算一個作家嗎?難道你不覺得可悲?這種東西,只要你願意寫,你應該也能寫出來呀。難道不是嗎?

  ——但他必須證明這一點。

  天吾毅然決定把從前寫的稿子全部廢棄。然後從零開始,寫作全新的故事。他閉上眼睛,久久地傾聽自己心中那個小泉眼的滴水聲。不久,語言自然地浮現出來。天吾把它們一點一滴地花時間整理成文章。

  到了五月,久無音訊的小松打來了電話。時間是晚上九點。

  「定下來啦!」小松說。從他的聲音中能隱約聽出一縷興奮。這對小松來說,可是少見的事情。

  起初,天吾未能理解小松在談什麼。「您在說什麼?」

  「什麼『您在說什麼』呀!就在剛才,新人獎決定授予《空氣蛹》啦。全體評委一致通過,沒有任何爭論。這也是當然的,作品具備充分的實力嘛。先別說閒話,總之事態有很大進展。到了這個地步,今後咱們倆可就是同生死、共患難了。大家都要好好幹啊。」

  天吾瞟了一眼牆上的掛曆。這麼說今天就是召開新人獎評審會的日子。他只顧埋頭寫作自己的小說,甚至喪失了時間感。

  「那麼,今後會怎麼樣呢?我是問日程安排。」天吾說。

  「明天,這個消息將在報紙上公佈,全國性的報紙一齊報道。弄不好還會刊登照片。十七歲的美少女,憑這一點就足夠成為不得了的話題。這話說出來有點那個,比方說,和一個長相像冬眠剛醒的狗熊、年屆三十的補習學校數學教師摘取新人獎相比,新聞價值可大不相同啊。」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吾說。

  「五月十六日要在新橋的賓館裡舉行頒獎儀式。記者見面會就在那裡召開。」

  「深繪裡要出席嗎?」

  「那總得出席吧,不過僅此一回。新人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獲獎人總不能不露面。只要這一次不出大事,以後咱們就採取徹底的神秘主義。實在抱歉,作者本人不喜歡在公眾場合露面。咱們就巧妙地堅守這條底線。這樣就不會露出破綻。」

  天吾試著想像深繪裡在賓館大廳會見記者的情形。排列成行的麥克風,閃個不停的閃光燈。那景象他想像不出。

  「小松先生,您真的打算搞記者見面會?」

  「總得搞一次吧,不然說不過去。」

  「肯定會出亂子的。」

  「所以,不讓它出亂子,就是你的使命。」

  天吾對著話筒沉默不語。不祥的預感仿佛昏暗的雲朵,湧現在地平線上。

  「喂,你還在嗎?」小松問。

  「在啊。」天吾說,「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那個使命?」

  「哦,就是把記者見面會的提問方向和對策之類的扎實地教會深繪裡。這種場合記者提的問題,一般大同小異。所以事先針對可能的提問預備好回答,讓她全部背誦下來。你在補習學校教書,對這一套應該很熟悉吧。」

  「這也要我去做嗎?」

  「啊,當然呀。深繪裡不知為何對你很信任,你說的話她會聽的。這事不能由我來幹,因為她現在還不肯見我。」

  天吾長歎了一口氣。他想儘量和《空氣蛹》的問題斷絕關係。讓他幹的事也幹完了,接下來他想集中心思做自己的事。但他有預感,只怕不會那麼順利。而不祥的預感應驗的概率,總是比好的預感高。

  「後天傍晚你有時間嗎?」小松問。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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