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五二


  天吾對小松這種算計太精明之處喜歡不起來。此人一方面打心裡瞧不起文壇,一方面又對其體制巧加利用。小松擁有一名優秀編輯的直覺,對天吾也十分看重,而且他關於小說寫作的忠告大多懇切而寶貴,但天吾和小松交往時還是注意保持一定的距離。萬一走得太近,冒失地陷得太深卻讓他抽掉腳底的梯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層意義上,天吾自己也是個小心的人。

  「剛才我也說了,你對《空氣蛹》的改寫幾乎完美無缺。實在厲害。」小松繼續說,「但是有一處,僅僅只有一處,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請你重新寫一遍。不用現在就動手。新人獎的水平,現在這樣就足夠了。等得了獎以後,要拿到雜誌上發表時,再動手改寫就行。」

  「什麼地方?」

  「在小小人做好了空氣蛹時,月亮變成了兩個。少女抬頭望天,天上浮現出兩個月亮。你還記得這個部分嗎?」

  「當然記得。」

  「要提意見的話,我覺得對這兩個月亮的描述還不夠充分,描繪得不足。最好能描寫得更加細膩具體一些。我的要求就這麼一點。」

  「的確,那段描寫也許有些平淡。但我不願加進太多的解釋,怕破壞了深繪裡原文的流向。」

  小松舉起了夾著香煙的手。「天吾君,你這麼想想:只浮著一個月亮的天空,讀者已經看過了太多次。是不是?可是天上並排浮現出兩個月亮,這光景他們肯定沒有親眼看過。當你把一種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從未見過的東西寫進小說裡,儘量詳細而準確的描寫就必不可缺。可以省略,或者說必須省略的,是幾乎所有的讀者都親眼見過的東西。」

  「我明白了。」天吾說。小松的主張確實合情合理。「我把兩個月亮出來的那一段,描寫得更加細膩些。」

  「很好。這樣就完美無缺了。」小松說,然後把香煙摁滅,「其餘的沒有任何可批評的。」

  「我很高興自己寫的東西得到小松先生的表揚,不過這一次我高興不起來。」天吾說。

  「你正在迅速成長。」小松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作為寫手、作為作家,你正在成長。你不妨為此高興。通過對《空氣蛹》的改寫,關於小說,你肯定學到了許多東西。下一次你寫作自己的小說時,這肯定會大大地起作用。」

  「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

  小松微微一笑。「不必擔心。你做了應該做的事情。現在該我出場了。你只要退出場外,悠閒地觀看比賽的進行就可以了。」

  女服務生走過來,給杯子裡添了冷水。天吾拿起來喝了半杯。喝下去才想起來,其實自己並不想喝水。

  「人的靈魂是由理性、意志和情欲構成的。說這話的是亞裡士多德嗎?」天吾問。

  「那是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和柏拉圖完全不同,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梅爾·托美和平·克勞斯貝的區別一樣。總而言之,從前萬事萬物都更為簡單啊。」小松說,「想像一下理性、意志和情欲舉行會議,圍著桌子熱心討論的情形,不是很有趣嗎?」

  「至於誰毫無勝算,大致可以預測。」

  「關於你,我深感興趣的,」小松把食指舉向天空,「就是這幽默感。」

  這可不是什麼幽默。天吾心想。但他沒說出口。

  天吾與小松分手後,走進紀伊國屋書店,買了幾本書,在附近的酒吧裡一面喝著啤酒,一面閱讀新買的書。這是所有的時間中,他感覺最為放鬆的時刻。從書店裡買來新書,走進街頭的酒館,一隻手端著飲料,翻開書本讀下去。

  但這天晚上不知為何總是無法集中精神讀書。總是在幻影中看到的母親的身影,依稀地浮現在他眼前,怎麼也不消失。她解開白色襯裙的肩帶,露出形狀美麗的乳房,讓男人吸吮乳頭。那個男人不是父親,更為高大年輕,容貌也很端正。嬰兒床上,還是幼兒的天吾閉著眼睛,正呼呼大睡。母親的乳頭被男人吸吮著,臉上浮出忘情的神色。那和他年長的女友迎來性高潮時的表情很相似。

  天吾從前出於好奇心,曾經請求過她。我說,你能不能穿一次白色襯裙給我看看?他問。「行啊。」她笑著回答,「下次我就穿,只要你喜歡。還有其他要求嗎?什麼我都答應你,別不好意思,只管說出來。」

  「可能的話,襯衣最好也穿白色的。越簡單越好。」

  上個星期,她穿著白襯衣白襯裙來了。他脫去她的襯衣,解開襯裙的肩帶,吸吮那下面的乳頭,和在幻影中出現的男人相同的姿勢、相同的角度。那時有種輕微的暈眩感。腦子裡仿佛朦朧地升起了霧,神志變得模糊不清,下半身生出沉重的感覺,並急速地膨脹開。回過神來,他渾身顫抖,正在猛烈地射精。

  「我說,這是怎麼了?已經射出來了?」她驚愕地問。

  天吾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把精液射在了她襯裙的腰部。

  「對不起。」天吾道歉說,「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用道歉。」女朋友鼓勵天吾說,「這東西只要用自來水沖一下就洗掉了。不就是這東西嗎?如果是弄上醬油或紅葡萄酒,倒不大容易洗呢。」

  她脫掉襯裙,到衛生問去搓洗沾上精液的地方。然後把它晾在了懸掛浴簾的橫杆上。

  「是不是太刺激了?」她問道,溫柔地微笑著,然後用手掌緩緩地撫摸天吾的腹部,「你喜歡白色襯裙嘛,天吾君。」

  「也不是。」天吾說。但他無法解釋自己提出這種要求的真正理由。

  「如果你喜歡這類妄想,不論是什麼,告訴阿姐就行。阿姐一定盡力幫忙。其實我最喜歡妄想了。人要是沒有或多或少的妄想,就沒法活下去了。你說是不是?嗯,下次還要我穿白色襯裙嗎?」

  天吾搖搖頭。「不了。一次就夠。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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