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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第14章:天吾 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從未見過的東西

  小松和天吾在老地方碰頭。新宿站附近的咖啡館。一杯咖啡當然價格不菲,但座位間的距離較大,交談時可以不用留意別人的耳朵。空氣比較清淨,無害的音樂小聲流淌。小松照例遲到了二十分鐘。小松大概不會準時赴約,天吾則一般不會遲到,這似乎已經成了規律。小鬆手提皮質公文包,身穿天吾看慣了的粗花呢西服上衣和藏青色Polo衫。

  「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小松說,但看上去並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似乎要比平時心情愉快,嘴角浮著黎明時分的月牙般的笑容。

  天吾只是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

  「一直催促你,不好意思。這事那事的,恐怕很辛苦吧?」小松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說。

  「我不想誇大其詞,不過這十天我連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清楚。」天吾答道。

  「但你幹得非常出色。順利地得到了深繪裡監護人的承諾,小說的改寫也大功告成。了不起啊。對遠離世俗的你來說,實在是幹得好極了。讓我刮目相看呀!」

  天吾似乎沒聽見這幾句讚美。「我寫的關於深繪裡背景的報告,您看過了沒有?那篇長的。」

  「哦,當然看過了。仔細地看過了。該怎麼說呢,情況相當複雜。簡直像超長篇小說中的一段故事。不過這個先不管,那位戎野老師居然做了深繪裡的監護人,我是怎麼也沒想到啊。世界可真小。那麼,關於我,老師有沒有說起什麼?」

  「說起您?」

  「是啊,說起我。」

  「並沒有特別說什麼。」

  「這可有點奇怪。」小松似乎覺得不可思議,說,「從前我和戎野老師一起工作過,還到他在大學裡的研究室拿過稿子呢。不過那是很早以前了,我還是個年輕編輯的時候。」

  「大概是因為年代久遠,他忘掉了吧。他還向我打聽小松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不會吧。」小松說著,不快地搖搖頭,「不會有這種事。絕無可能。這位老先生可是個過目不忘的人,記憶力好得驚人,何況我們當時談了那麼多話……不過,這事就算了。那可是個不容易對付的老頭。根據你的報告,深繪裡周圍的情形好像相當複雜啊。」

  「豈止是複雜,我們可是不折不扣地抱著顆大炸彈呢。深繪裡在每層意義上都不是個普通人,並不只是個十七歲的美少女。她有閱讀障礙症,不能正常讀書,也寫不了文章。好像受過某種心靈創傷,喪失了與之相關的部分記憶。她在一個公社一樣的地方長大,連學也沒有正經上過。父親是左翼革命組織的領袖,儘管是間接的,卻好像和涉及『黎明』的那次槍戰事件也有些瓜葛。收養她的又是昔日的著名文化人類學家。如果小說真成了話題,媒體只怕會一擁而上,追根究底地挖出種種誘人的事實來。咱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呀。」

  「嗯,只怕會像把地獄的鍋蓋揭開一樣,天下大亂啊。」小松說,但嘴角的笑容並未消失。

  「那麼,要中止這個計劃嗎?」

  「中止?」

  「事情大得過分了。太危險。還是把小說文稿換成原來那份吧。」

  「事情可沒有那麼簡單啊。由你改寫的《空氣蛹》已經送到印刷廠,這會兒正在印小樣呢。一印出來,就會立刻送到總編輯、出版部長和四位評審委員手中。事到如今,已經沒辦法去告訴他們:『對不起,那是個錯誤。你們就當沒看過,把稿子還給我吧。』」

  天吾長歎一聲。

  「沒辦法。時光不可能倒流。」小松說,然後把一根萬寶路叼在口中,眯起眼睛,用店裡的火柴點上火,「接下去的事由我來仔細考慮,你就不用多想了。就算《空氣蛹》獲獎,我們也儘量不讓深繪裡抛頭露面。只要巧妙地把她塑造成一個不願在公眾面前曝光的神秘少女作家就行了。我作為責任編輯,將充當她的發言人。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處理,我都知道,不會有問題。」

  「我並不是懷疑您的能力,但是深繪裡和那些滿街晃悠的普通女孩可不一樣。她不是那種任人擺佈的類型。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會我行我素。對於不合心意的話,根本聽不進。事情可不會那麼簡單。」

  小松不說話,在手中把火柴盒翻來倒去。

  「不過啊,天吾君,不管怎麼說,反正事已至此,咱們只能下定決心這樣走下去。首先,你改寫的《空氣蛹》精彩極了,遠遠超過了預期,幾乎完美無缺。毫無疑問,肯定會奪得新人獎,占盡話題。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再把它埋沒了。要我說的話,如果再這麼做,簡直就是犯罪。剛才我也說了,計劃正在不斷向前推進。」

  「犯罪?」天吾注視著小松的臉說。

  「有這樣一句話。」小松說,「『一切藝術,一切希求,以及一切行動與探索,都可以看作是以某種善為目標。因此,可以從事物追求的目標出發,來正確地界定善。』」

  「這是什麼?」

  「亞裡士多德呀。《尼各馬可倫理學》。你讀沒讀過亞裡士多德?」

  「幾乎沒有。」

  「可以讀一讀。我相信,你肯定會喜歡上他。我每當沒書可讀就讀希臘哲學。百讀不厭。總能從中學到些東西。」

  「這段引用的要點何在?」

  「事物歸結到底就是善。善就是一切的歸結。把懷疑留給明天吧。」小松說,「這就是要點。」

  「亞裡士多德對希特勒屠殺猶太人是怎麼說的?」

  小松把月牙般的笑容刻得更深。「亞裡士多德在這裡談論的主要是藝術、學問和工藝。」

  和小松交往的時間絕不算短,其間天吾既看到了他表層的一面,也看到了他深層的一面。小松在同行中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看上去始終任性而為。許多人也讓這外表欺瞞了。但只要把握來龍去脈,就會明白他的一舉一動都經過精密算計。比作象棋的話,就是預先看准了好幾著。他的確喜歡出奇制勝,但總是在萬全之處畫好一條界線,小心翼翼地絕不越過一步。不妨說這是神經質的性格。他的諸多無賴言行其實只是表面的演技罷了。

  小松在自己身上小心地加了好幾道保險。比如說他在某報的晚刊上撰寫每週一次的文藝專欄,對眾多作家或褒或貶。貶損的文章寫得相當刻薄,寫這類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戲。雖然是匿名文章,可業內人士都清楚是誰執筆。當然,喜歡讓別人在報紙上大寫自己壞話的人,大概不會有。所以作家們都留心儘量不得罪小松,他來為雜誌約稿時,都儘量不拒絕,至少是幾次中必有一次痛快答應。不然,天知道他在專欄中會寫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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