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四二


  「但後來『先驅』內部發生了某些變故,致使繪裡不得不逃離那裡。」

  「肯定發生了什麼事。」老師說,「發生了具有重大意義的變故,某種致使她不得不拋棄父母、隻身一人出逃的事。但繪裡對此絕口不提。」

  「會不會是受到嚴重刺激,或者是受到心靈創傷,以致無法訴諸語言?」

  「不。受到強烈刺激、對某種東西感到驚恐、離開父母自己生活而不安等等,這類的感覺全然沒有。僅僅是麻木。但繪裡還是順利地適應了在我家的生活,順利得幾乎讓人覺得掃興。」

  老師瞟了一眼客廳的門,然後把視線收回天吾的臉上。

  「不管在繪裡的身上發生了什麼,我都不願硬生生地撬開她的心靈窺探其間。我以為這孩子需要的恐怕是時間,故意什麼也不問她。當她沉默不語時,我也假裝毫不在意。繪裡總是和阿薊在一起,阿薊放學回家後,兩個人連飯也不好好吃,就鑽進房間。兩人在裡面幹什麼,我一無所知。也許只有在她們兩人之間,某種類似會話的東西才能成立。但我沒有多問,而是隨她們去。而且除了不說話,她在共同生活上沒有任何問題。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也非常聽話。和阿薊成了彼此唯一的密友。不過這個時期,繪裡沒有上學。因為你不能把一個一句話都不會說的孩子送到學校裡去。」

  「老師您和阿薊以前一直是兩個人生活嗎?」

  「我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了。」老師說,然後稍稍頓了一頓,「汽車追尾事故,當場猝死,留下了我們父女倆。遠親中有一位女士就住在附近,家務全由她幫忙打理,她還幫忙照應女兒她們。妻子去世,不論對我還是對阿薊來說,都是巨大的痛苦。她死得太突然,我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所以繪裡來到我家和我們共同生活,先不管前因後果如何,對我們來說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哪怕不言不語,只要有她在身邊,我們就不可思議地會變得心緒寧靜。而且在這七年中,儘管只是一點點地恢復,但繪裡畢竟恢復了語言能力。和剛到我家時相比,會話能力顯著地提高。在別人看來她說話與眾不同十分奇妙,在我們看來卻是不小的進步。」

  「繪裡現在上學嗎?」

  「不,她不上學。只是在形式上報了個名。要堅持上學實際上不大可能。所以由我,以及到我家來的學生們抽空給她授課,但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知識,根本談不上系統的教育。她閱讀有困難,所以一有機會就大聲讀書給她聽,還給她買了市面上銷售的朗讀磁帶。這幾乎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了。但她是個聰明得驚人的孩子。凡是自己決定吸收的東西,就能迅速、深入而有效地吸收。她這種能力超群。但不感興趣的東西幾乎看也不看一眼。其間的差距非常大。」

  客廳的門還沒有打開。大概燒開水和沏茶很花時間。

  「於是繪裡對阿薊講述了《空氣蛹》,對不對?」天吾問。

  「剛才我說過,繪裡和阿薊一到晚上就兩個人關在房間裡,也不知道她們在幹些什麼。那是她們兩個人的秘密。但似乎從某個時刻開始,繪裡講故事成了她們兩人交流的重要主題。繪裡講的內容由阿薊筆記或錄音,再用我書房裡的文字處理機轉換成文章。從這時起,繪裡好像慢慢恢復了情感,像皮膜一樣籠罩全身的麻木與冷漠消失了,臉上也重新喚回了一些表情,開始接近從前那個繪裡。」

  「『恢復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並非全面地,只是部分地恢復。但的確如你所說。恐怕是通過講述故事,繪裡的恢復才得以開始。」

  天吾思考片刻,然後改變了話題。

  「關於深田夫婦音信斷絕一事,您有沒有找警察商量過?」

  「嗯。我去找了當地的警察。沒提繪裡的事,只說有個友人在裡面,長期聯繫不上,會不會是遭到拘禁了?但那時他們也幫不上忙。『先驅』的地盤是私有地,只要沒有掌握那裡發生了犯罪行為的確鑿證據,警察就不能擅自闖入。無論我怎樣交涉,警察就是不予理睬。而且以一九七九年為界,進入內部進行搜查事實上不可能了。」

  老師仿佛要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頻頻搖頭。

  「一九七九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吾問。

  「那一年,『先驅』獲得了宗教法人的認可。」

  天吾一時目瞪口呆。「宗教法人?」

  「實在令人震驚啊。」老師說,「不知何時,『先驅』變成了宗教法人『先驅』,由山梨縣知事正式頒佈了認可。一旦名稱變成宗教法人,警察想進入他們的地盤進行搜查就十分困難了,因為這種行為將威脅憲法保障的信仰自由。而且『先驅』似乎設置了專人負責法律事務,部署了牢固的防禦態勢。地方警察根本鬥不過它。

  「我在警察那裡聽說了宗教法人的事,也大為震驚,簡直如晴天霹靂。起初根本難以置信,親眼看到了有關文件、親自確認了相關事實以後,依然很難理解。我和深田是老朋友了,熟知他的性格和為人。我研究文化人類學,和宗教也有不少接觸。但他和我不同,是個徹頭徹尾的政治人物,是事事講究以理服人的傢伙,按理說對一切宗教都抱有生理性的厭惡。就算是出於戰略上的考慮,也絕不會去接受宗教法人認可呀。」

  「而且獲得宗教法人的認可,應該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倒未必。」老師說,「的確有許多資格審查,還得一一通過政府的複雜手續。不過如果從幕後施加政治壓力,消除這些障礙在某種程度上就會變得簡單。而何為嚴肅的宗教,何為邪教,其界線劃分原本就十分微妙。並沒有確鑿的定義,全看怎樣解釋。凡是留有解釋餘地的地方,常常會產生政治和特權介入的餘地。一旦獲得宗教法人的認證,就可以享受稅賦方面的優惠措施,還可以得到法律的重點保護。」

  「總之,『先驅』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農業公社,而是變成了宗教團體。並且是個異常封閉的宗教團體。」

  「新宗教。更直率地說,就是變成了邪教團體。」

  「想不通啊。發生這樣巨大的轉變,肯定有什麼重大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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