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1Q84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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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字的確少見,不過天吾覺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後半期,好像是有過一個叫戎野的著名學者,出過幾本書,在當時很有聲譽。不知道那些書是什麼內容,但這個名字卻留在記憶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時這名字就銷聲匿跡了。 「我好像聽說過您的名字。」天吾試探地說。 「也許吧。」老師好像在談論無關的他人,眺望著遠方,說,「不管怎麼說,早已是過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覺到坐在身旁的深繪裡寧靜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師像在朗讀姓名牌似的說。 「是。」天吾應道。 「你念大學時攻讀數學,如今在代代木的補習學校裡當數學老師。」老師說,「但同時還在寫小說。這些情況我從繪裡那兒大致聽說了,沒錯吧?」 「完全正確。」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個數學教師,也不像個小說家。」 天吾苦笑著回答:「就在不久前,我還被人家這麼說過。可能是身材的緣故吧。」 「我倒不是出於惡意。」老師說,隨後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鏡的鼻夾上,「看上去什麼也不像絕不是壞事。因為那意味著你還沒有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 「您能這麼說,我自然十分榮幸。不過我還不算個小說家,只是在嘗試著寫小說。」 「在嘗試?」 「就是說正在反復摸索。」 「哦。」老師說,然後像是才覺察到室內的寒意,輕輕地揉搓著兩手,「而且據我所知,繪裡寫的小說將由你進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爭取文藝雜誌新人獎,把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這樣理解嗎?」 天吾慎重地挑選著詞句:「基本像您說的那樣。這是一個姓小松的編輯擬定的方案。我不知道這種計劃實際上能否順利進行,也不知道這麼做在道義上是否正確。在這項計劃中與我有關的,只是對《空氣蛹》這部作品的文字進行改寫的部分。說起來就是個手藝人而已。其他部分,則全由這個姓小松的人負責。」 老師靜靜地想了片刻。在安靜的房間裡,好像可以聽見他腦筋轉動的聲音。然後他開口說:「是那位姓小松的編輯想出了這個方案,而你在技術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來是個學者,說老實話,小說之類的我不太熱衷閱讀,因此對小說界的規矩不太清楚。不過你們打算做的事,在我看來好像有些詐騙的味道。是我理解錯了嗎?」 「不,您沒理解錯。我也覺得是這樣。」天吾答道。 老師微皺眉頭。「可是你一面對這項計劃提出道德上的異議,一面卻仍然主動打算參與。」 「主動倒是談不上,打算參與卻是事實。」 「那又是為何?」 「這正是一個星期以來,我反復追問自己的問題。」天吾老實地答道。 老師和深繪裡無言地等著天吾說下去。 天吾說:「我擁有的理性、常識和本能,都告誡我應該儘早從這種勾當中抽身。我原本就是個謹慎的普通人,不喜歡賭博和冒險。不妨說是膽小鬼一個。可是只有這一次,面對小松提出的這項危險的計劃,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說不。理由只有一個,我的心被《空氣蛹》這部作品徹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當場就拒絕了。」 老師好奇地久久盯著天吾。「就是說你對計劃中詐騙的成分不感興趣,卻對改寫作品有濃厚的興趣。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甚至遠遠超過了濃厚的興趣。如果說《空氣蛹》非得改寫不可,那麼我不願把這項工作拱手讓給別人。」 「原來如此。」老師說,然後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麼酸東西塞進了嘴巴的表情,「原來如此。我覺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麼,小松這人的目的又是什麼?金錢?不然就是名聲?」 「小松的心思,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過我覺得,他的動機恐怕是比金錢和名聲更大的東西。」 「比如說呢?」 「這一點小松可能不願意承認:其實他也是個沉湎于文學的人。這樣的人的追求只有一個:就是一輩子只有一次也行,發現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託盤上,奉獻給世人。」 過了片刻,老師凝視著天吾的面龐,說:「就是說你們各自擁有不同的動機。某種既非金錢也非名聲的動機。」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 「但不管動機的性質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說,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計劃。如果在某個階段真相敗露,毫無疑問會成為醜聞,會受到世間非難的恐怕不只是你們兩個。繪裡的人生也許會在十七歲時便遭受致命的傷害。就這項計劃而言,這是我最為憂慮的一點。」 「您感到擔心是理所當然。」天吾點頭贊同,「您說得完全正確。」 一雙漆黑的濃眉的間隔縮短了大概一釐米。「儘管如此,儘管結果可能會讓繪裡暴露於危險之中,你還是希望由自己動筆改寫《空氣蛹》?」 「剛才我告訴過您,這種願望來自理性和常識都無法觸及的地方。從我的角度來說,也想儘量保護繪裡。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說絕對不會危及她。因為那麼做就是說謊。」 「難怪如此。」老師說,然後仿佛要為論題分段,咳了一聲,「別的先不說,你好像是個誠實的人。」 「至少我希望盡力做一個率真的人。」 老師仿佛在觀察未曾見慣的物體,眺望了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過來望望手心,然後抬頭說:「於是,那位姓小松的編輯真以為這項計劃萬無一失?」 「他的意見是『任何事物都會有兩面』,」天吾說,「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 老師笑了。「非常獨特的見解。小松這人是樂天派呢,還是個自信家?究竟是哪一類?」 「哪一類都不是。只是憤世嫉俗而已。」 老師微微搖頭。「這人一開始憤世嫉俗,就會變成樂天派,或者變成自信家。是這樣嗎?」 「也許有這種傾向。」 「好像是個很棘手的角色。」 「相當棘手。」天吾答道,「但是並不愚蠢。」 老師緩緩地呼了一口氣,然後把臉轉向深繪裡。「繪裡,怎麼樣? 你怎麼看這個計劃?」 深繪裡凝神靜思片刻,然後回答:「這樣就行。」 老師給深繪裡簡潔的發言做了必要的補充:「就是說,請這個人來改寫《空氣蛹》也沒問題,對不對?」 「沒問題。」深繪裡說。 「但因為這件事,今後你可能會遇到麻煩哦。」 深繪裡沒有回答,只是把羊毛開衫的衣領攏得比剛才更緊。但這個動作表明了她不可動搖的決心。 「大概這孩子是對的吧。」老師認輸似的說。 天吾凝望著深繪裡那雙握成拳的小手。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老師對天吾說,「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氣蛹》推向世間,把繪裡打造成小說家。但是這孩子有誦讀障礙,就是閱讀障礙症。你們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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