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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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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天吾 真正的流血革命 「轉車。」深繪裡說,然後再次牽住天吾的手。那是在電車即將抵達立川車站時。 走下電車,上樓梯下樓梯,來到別的站台,其間深繪裡一刻也沒放開天吾的手。在周圍的人們眼中,他們肯定被視為一對戀人。雖然年齡相差不少,不過天吾看上去總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身材高矮的差異,從一旁望去大概也讓人感到溫馨。春季周日早晨幸福的約會。 然而從握著他的手的深繪裡手中,卻感受不到對異性的情愛那樣的東西。她始終用一定的強度握著他的手。她的手指間,仿佛有一種為病人試脈搏的醫師般的職業性的精確。這位少女也許是通過手指或手掌的接觸,在交流一種無法用語言傳達的信息。天吾忽然這樣想。但就算真有那樣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說更接近單向通行。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深繪裡也許在通過自己的手掌汲取與感知,但天吾卻不能讀出深繪裡的內心。天吾並不擔心,因為什麼被讀取了都無所謂,自己心裡沒有任何害怕被深繪裡知道的信息與情感。 不論怎樣,就算這位少女心中毫無異性意識,她對自己大概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天吾如此推測。至少肯定沒抱壞印象。否則,不管出於何種打算,也不會如此長久地牽著自己的手。 兩人轉到青梅線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兒的始發列車。因為是星期天,車內坐滿了一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攜家帶口的乘客,比想像的要擁擠。兩人沒在座位上坐下,而是並肩站在了車廂門口。 「好像是來遠足一樣。」天吾環顧車廂內,說。 「可以拉著你的手。」深繪裡問天吾。走進車廂後,她依然牽著天吾的手不放。 「當然可以。」天吾說。 深繪裡似乎放了心,仍舊牽著天吾的手。她的手還是那樣乾爽,不出一滴汗。好像還在繼續探尋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問號地問。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說。這不是假話。大概是深繪裡握著他的手的緣故,星期天早晨襲來的驚恐確實失去了銳氣。汗也不出了,僵硬的心跳聲也聽不見了,幻覺也沒有出現。呼吸也恢復了平日的安靜。 「太好了。」深繪裡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太好了。天吾也覺得。 簡潔快速的廣播聲傳來,通知電車很快就要發車。於是,像老派的大型動物睡醒後渾身打戰一樣,車門誇張地發出哆哆嗦嗦的震動聲,閉攏起來。電車好像終於下了決心,緩緩地駛離站台。 天吾與深繪裡互相握著對方的手,眺望著窗外的風景。開始是司空見慣的住宅區,但隨著列車的前進,武藏野平坦的風景變成了山巒更為醒目的景致。從東青梅站開始,線路成了單線,在那裡改乘四節編組的電車,四周的群山開始一點點地增加存在感。從這一帶起已經不再是在東京中心城區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了。山坡的地表上雖然還殘存著冬天的枯色,但常綠樹的綠色已鮮明地映入眼簾。每到一站打開車門,就可以發覺空氣的氣味變了。連聲音的迴響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線的農田變得醒目起來,農家風格的建築不斷增多。與轎車相比,輕型卡車的數量大大增加。這地方好遠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 「不用擔心。」深繪裡似乎讀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訴他。 天吾無語地點點頭。簡直有點像去拜見戀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兩人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叫「二俁尾」的車站。這個站名他從未昕過,是個相當奇怪的名字。在這個古老的木結構車站,除了他們倆,下車的還有五六個乘客。無人上車。人們為了在空氣清新的山道上漫步而來到二俁尾,絕不會有人是為了什麼《夢幻騎士》的公演、以野性著稱的迪斯科舞廳、阿斯頓·馬丁的陳列室、因大龍蝦焗通心粉聞名的法式餐館而跑到二俁尾來。這只要看一眼下車人的裝束,就大概知道了。 車站周圍沒有可以稱得上商店的東西,連個人影也沒有,卻還有一輛出租車停在那兒,恐怕是算准電車的抵達時間趕來候客的。深繪裡輕輕地敲了敲車窗,車門打開,她坐進去,隨即招手叫天吾也坐進去。車門關閉,深繪裡簡短地把目的地告訴司機,司機點點頭。 出租車行駛的時間不算長,路線卻異常複雜。沿著險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馳過很難錯車、田問小道般的窄路。彎道和拐角多不勝數,但司機在這樣的地方也不減速,嚇得天吾心驚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車門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後車子爬上一座陡峭得驚人、像滑雪場一樣的斜坡,在一處山頂般的地方終於停下。與其說是坐了出租車,不如說更像坐了遊樂場裡的過山車。天吾從錢包中取出兩張千元紙幣,要了零錢和收據。 在這座傳統的和式住宅前邊,停著一輛短型黑色三菱帕傑羅和一輛綠色大捷豹。帕傑羅擦洗得鋥亮,捷豹卻是老式的,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灰塵,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擋風玻璃肮髒不堪,看來很久沒有駕駛過。空氣新鮮得讓人吃驚,周圍充溢著深深的靜寂,靜寂到要重新調節聽覺才能適應的程度。天空仿佛穿透了一般高遠。裸露的肌膚可以無礙地感受陽光柔柔的曖意。不時傳來未曾聽慣的高亢的鳥鳴聲,卻看不見鳥兒的蹤影。 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來已經建造多年了,卻維護得很好。庭院裡的樹木也修剪得十分美觀。因為修剪得過於整齊,有幾棵樹木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把寬大的樹影投在地上。視野相當開闊,但舉目所及,看不見一戶人家。特意選擇如此不便之處隱居的,一定是個很不願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測道。 深繪裡嘩啦嘩啦地拉開沒有上鎖的大門,走進去,示意天吾跟上。沒有人出來迎接。他們在異常寬敞寧靜的玄關脫去鞋子,走過擦得明亮的冷颼颼的地板,進入客廳。從客廳的窗口能望見連綿的山巒,像一幅全景畫。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簾。景致非常美麗,天吾卻沒有觀賞風景的閒心。深繪裡讓天吾坐在寬大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沙發散發著古老的時代氣息。究竟古老到什麼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這是一間樸素得驚人的客廳。一整塊厚厚的木板製成的矮桌上,沒有擺放任何東西。沒有煙灰缸,也沒有臺布。牆壁上連畫也沒掛一幅,沒有掛鐘和掛曆,更沒有裝飾櫃之類,也沒放書和雜誌。只鋪著一塊顏色退盡、已辨認不出原來花式的舊地毯,放了一套同樣古老的沙發,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發和三張單人沙發。有一個開放式的大暖爐,但根本沒有最近點火用過的痕跡。雖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內卻冷森森的。這個房間似乎是從下定決心不再款待任何人開始,已然經過漫長的歲月。深繪裡回來了,依然一聲不響地在天吾身邊坐下。 許久,兩人都不發一言。深繪裡沉浸在自己謎一般的世界裡,天吾則靜靜地做著深呼吸,平靜自己的情緒。除了偶爾聽見的鳥鳴,整座房屋悄無聲息。天吾感覺到,如果側耳傾聽,這靜寂中似乎含著好幾種寓意。並不只是悄無聲息。仿佛是沉默自身在談論自身。天吾無意地看了一眼手錶,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風景,然後又看看手錶。時間幾乎沒有流逝。星期天早晨,時間總是過得極慢。 大概過了十分鐘,沒有任何預告,房門忽然打開,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進客廳。年齡大約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於姿態優雅,並不讓人覺得寒酸。後背挺得筆直,像插進了一根鋼筋,下巴緊緊地向後收。眉毛濃密,戴著一副仿佛是為了嚇人而造出來的、鏡架粗大漆黑的眼鏡。舉手投足中有種東西,讓人聯想起每一個零部件都被壓縮、製作得小巧緊湊的精妙機械。沒有任何多餘之處,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合。天吾正準備站起來打招呼,對方卻迅速揮手示意他坐著別動。天吾按指示把浮起一半的身體又沉了下去,對方也像是和他競賽似的,急忙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然後,男人不言不語地久久端詳著天吾。目光雖然不算銳利,卻毫不鬆懈地洞穿每個角落。眼睛忽而眯起,忽而睜大,像攝影家在調整鏡頭的光圈一樣。 男子上穿白襯衣,外套墨綠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褲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穿了十來年,十分合身,卻略微有些舊。他大概是個對衣著不太講究的人,要不就是身邊沒有一個替他講究衣著的人。頭髮稀少,後腦勺偏長的頭形就更明顯。臉頰瘦削,下巴方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豐厚的嘴唇和整體的印象不太協調。臉上處處留著未剃乾淨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線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從窗口射進來的山地陽光,似乎和天吾平時看慣的陽光的成分有點不同。 「有勞你遠道而來,十分抱歉。」此人的語調帶有一種獨特的抑揚頓挫,是長期面對不特定的多數聽眾的人講話的方式,所講的恐怕還是很有邏輯性的內容。「因為事出無奈,我很難離開此地,所以只得請你屈尊駕臨了。」 小事一樁,不用客氣。天吾答道,並且報上姓名。為自己沒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對方說,「我也沒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問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師。連親生女兒不知為何也叫我老師。」 「字是怎麼寫的?」 「我這姓氏很少,難得一見。繪裡,你把字寫給他看。」 深繪裡點點頭,取出一個筆記本一樣的東西,用圓珠筆在空白頁上緩慢地寫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釘子在磚頭上刻出來似的。倒也有特別的韻味。 「用英語說就是fieldofsavages。我從前是搞文化人類學的,這名字和那門學問倒很相配。」老師說,還在嘴角浮起了一縷類似笑意的東西,眼睛卻仍舊沒有絲毫的鬆懈,「不過很久以前就和學術研究絕緣了。我現在搞的是和學問毫不相干的東西,轉移到另一種fieldofsavages來混日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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