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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剛才在來這裡的電車上,我對情況有了大致的瞭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為這個緣故,她在學校裡一直被認為是弱智,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慧心慧質。儘管如此,她患有閱讀障礙症這個事實,哪怕說得客氣點,對你們正在考慮的計劃也肯定不會有好影響。」

  「知道這個事實的人,一共有幾位?」

  「除了她本人,總共三人。」老師答道,「我和女兒阿薊,然後就是你。再沒有別人知道了。」

  「繪裡念書的學校的老師不知道這個情況嗎?」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鄉村學校,閱讀障礙症這個詞,他們大概連聽都沒聽說過。況且她也沒去上過幾天學。」

  「既然如此,也許我們能巧妙地遮掩過去。」

  老師注視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價。

  「繪裡對你好像很信任。」過了一會兒,他對天吾說,「理由我不清楚,不過……」

  天吾默默地等待著下面的話。

  「不過我信任繪裡。如果她說可以把作品託付給你,我也只能認可。只不過,如果你真的打算推進這項計劃,那麼關於她,有幾個事實你必須瞭解。」老師仿佛發現了細小的線頭,用手輕撣了幾次右腿的膝蓋處,「這孩子在什麼地方度過了什麼樣的童年,又是經過怎樣的原委由我收留下來。說起來話就長了。」

  「願意洗耳恭聽。」

  深繪裡在天吾身旁換了個坐姿,依然用兩手抓住羊毛開衫的領子,攏在頸部。

  「好吧。」老師說,「這話得從六十年代說起。繪裡的父親和我,是相識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齡要比他大十來歲。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系裡教書,性格、世界觀都相差甚遠,但不知為何很合得來。我們兩人都是晚婚,婚後不久都生了女兒,因為住在同一處教員宿舍裡,所以兩家人來往很多。工作上也進展順利。我們當時都是所謂的『學界後起之秀』,風華正茂。時不時地還在傳媒上露面。那是個其樂無窮的時代。

  「然而隨著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間漸漸變得火藥味濃烈起來。一九七。年安保鬥爭爆發前,學生運動越發高漲,又是關閉大學,又是和警察機動隊衝突,又是血腥的內部鬥爭,還死了人。這些事讓我心煩,於是決定退職離開大學。我本來就和學院派格格不入,這時更是深覺厭惡。體制也好反體制也好,這種事情先由它去,無非是組織與組織的抗爭罷了。而我呢,只要是組織,不管是大還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樣子,那時候恐怕還不是大學生吧?」

  「我考進大學,是在風波徹底平息後。」

  「這麼說是在好戲謝幕以後了。」

  「是這樣。」

  老師把雙手向上舉了片刻,然後放在膝蓋上。「我辭去了大學的教職,繪裡的父親也在兩年後離開了大學。他當時信奉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至於文化大革命包藏著何等殘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這樣的信息當時幾乎完全沒有傳入我們耳中。拿毛澤東語錄當幌子,對一部分知識分子來說甚至是一種知性的時尚。他組織起一部分學生,在學校裡建立了一支模仿紅衛兵的激進隊伍,參加了大學罷課。其他大學也有一些學生信任他,前來參加他的組織。因此他領導的派系一度規模相當龐大。大學當局請求警察出面干預,機動隊沖進了大學,堅守在校園內的他和學生們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於是實質上被大學解雇。繪裡那時還很年幼,對這些事恐怕沒有一點記憶。」

  深繪裡沉默不語。

  「深田保,這就是她父親的名字。他在離開大學後,率領曾經構成紅衛兵部隊核心的十幾個學生,加入了『高島塾』。學生們大半都被大學開除,需要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高島塾則是個不壞的落腳處。當時這在媒體上也成了一個熱鬧的話題。你知不知道?」

  天吾搖搖頭。「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屬也跟著他一起行動,就是說他夫人和繪裡。全家都加入了高島塾。高島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瞭解大體的情況。」天吾答道,「是一個類似公社的組織,過著一種徹底的共同生活,靠農業維持生計。同時也致力畜牧業,其規模是全國性的。不承認一切私有財產,所有的東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確。深田就是要在高島塾這種體系中追尋烏托邦。」老師神情不快地說,「不用說,烏托邦之類的在任何世界裡都不存在,就像煉金術和永動機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樣。高島塾的所作所為,要我來說,就是製造什麼都不思考的機器人,從人們的大腦中拆除自己動腦思考的電路。和喬治·奧威爾在小說裡描繪的世界一模一樣。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這種腦死狀態的傢伙,這世上還不少。不管怎麼說,這樣更為輕鬆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煩的事情,只要聽從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沒飯吃。對追求這種環境的人們來說,高島塾也許的確是烏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這樣的角色。他是一個徹頭徹尾自己動腦思考的人,是一個以此為專業、借此為生的傢伙,根本不可能滿足于待在高島塾這種地方。當然深田自己從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可是他率領著一群被大學開除、滿腦袋空想的學生,無處棲身,於是暫時選擇了那裡當落腳處。進一步說,他企求的是高島塾這種體系的秘訣。首先,他們迫切需要掌握農業技術。深田和學生們都是城裡人,對農業運作一無所知,就像我對火箭工學一無所知一樣。所以他們必須從頭學起,掌握實際的知識和技術。以及流通體系的構造、自給自足的可能性與局限性、集體生活的具體規則等等,必須學習的東西很多。他們在高島塾中生活了兩年,該學會的都學會了。這是一群只要有心學就能迅速學好的傢伙。準確地分析了高島塾的長處與弱點,然後深田率領自己的一派人馬離開高島塾,宣告獨立。」

  「在高島塾很開心。」深繪裡說。

  老師微微一笑。「對小孩子來說一定很開心吧。不過等長大後,到了一定年齡,自我一旦成熟,許多孩子就會覺得高島塾裡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獄。因為希望自己動腦思考的自然欲望,會被來自上方的壓制粉碎。這可以說就是給大腦纏足。」

  「纏足?」深繪裡問。

  「從前在中國,人們強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讓她們的腳長大。」天吾解釋道。

  老師繼續說道:「深田率領的分離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隨他的那批模仿紅衛兵的前大學生,不過也有一些願意追隨他們的人跟了出來,分離派便像滾雪球一樣日益擴大,人數遠比預想的多。懷抱理想加入高島塾卻對其現狀深感不滿和失望的人,在他們的周圍為數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傢伙,也有在學生運動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還有不滿平淡的現實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島塾的人。既有獨身者,又有深田這樣拖家帶口的人。那是一個群居式大家庭,成員形形色色,深田擔任了他們的領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領袖,就像統領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樣。思維敏捷,能言善辯,擁有過人的判斷力,還具備天賦的領袖魅力,身材也高大偉岸。對了,就像你這樣的體格。人們理所當然地把他奉為群體的中心,聽命於他的判斷。」

  老師攤開雙手,比畫著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繪裡望望他兩手的寬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軀,依然一言不發。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領導人,我則是天生的獨往獨來者;他是個政治人物,我則是個徹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個大個子,我則是個小矮子;他英俊瀟灑一表人才,我則是個腦袋奇形怪狀的窮學者。儘管如此,我們卻是患難與共的朋友,相互賞識,相互信任。毫不誇張地說,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領的集團在山梨縣的深山裡,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煙稀少的村落。那是一個年輕人紛紛流失、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農活、農業幾近廢棄的村落。他們以幾乎等於白送的價格買下了那裡的耕地與房屋,甚至還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農田繼續經營農業為條件發給補助金,至少最初幾年可以享受稅金上的優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還有個人的資金來源。這錢來自何處、屬￿何種性質,連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關於資金來源,深田守口如瓶,對誰都不洩露秘密。總之,深田從某處為創辦公社籌來了數額不小的必要資金。他們用這筆資金備齊了農機具,購買了建築材料,儲蓄了準備金。自己動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員生活的設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為『先驅』。」

  先驅?天吾在心中念道。這名字好像聽過,卻想不起來是在何處聽過。他無法在記憶中追尋,這讓他的神經一反常態地焦躁不安。

  老師繼續說下去:

  「在習慣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運營恐怕會有幾年的艱難時期。深田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進展卻比預想的要順利。天氣也幫了大忙,鄰近的居民也伸來了援手。人們對領袖深田誠實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驅』的年輕成員汗流浹背地專心幹農活的身影,無比欽佩。本地人經常過去給他們出各種有用的主意。就這樣,他們掌握了有關農業的實地知識,學會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驅』基本是沿用在高島塾學來的訣竅,但在幾個地方進行了獨創性的改造。比如說改用徹底的有機耕作法,不使用化學藥品防治害蟲,只使用有機肥料種植蔬菜。並且以都市富裕階層為對象,開始蔬菜食品的郵購服務,這樣做也可以提高單價。這其實是現在所謂生態農業的先導。大多數成員都是城裡人,熟知城裡人追求的是什麼東西。為了無污染的新鮮美味的蔬菜,城裡人樂於支付高價。他們與配送業者簽訂合同,簡化流通環節,創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體系。把『帶泥土的、外觀不整的蔬菜』反過來當作商品賣點,其實也是他們最先提出的。」

  「我曾經好幾次去訪問深田的農場,和他交談。」老師說,「因為得到了新的環境嘗試新的可能性,他顯得生氣勃勃。那個時期對深田來說也許是最為平靜、充滿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適應了新的生活。

  「聽到『先驅』農場的美譽,前來農場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過郵購服務,農場的大名漸漸被世人知道,媒體也有所報道,把他們視為這類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離被橫流的物欲和氾濫的信息驅使的現實世界、去大自然中揮汗勞作的人,在世上並不少,『先驅』就吸引了這樣的群體。每當有希望加入的人到來,就舉行面試和審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納為成員。並非來者不拒。必須保持成員高度的素質與道德水準。公社需要的是懂得農業技術的人,以及身體健康、能夠承受繁重體力勞動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維持在各占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歡迎女性參加。隨著人員不斷增加,農場規模也逐漸擴大,好在閒置的耕地和房屋附近還有許多,擴充設施不是什麼難事。農場成員開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後來帶著妻兒一起加入的人漸漸增多。在參與新規劃的人當中,也有受過高等教育、從事過專業工作的人。比如說醫生、工程師、教師、會計等等,這樣的人深受共同體的歡迎。因為專業技術畢竟能派上用場。」

  「在這個公社裡,是不是實行高島塾式的原始共產制度?」天吾問。

  老師搖搖頭。「不,深田摒棄了財產公有制。他雖然在政治上很激進,但同時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他追求的是更為鬆散的共同體。建立一個螞蟻窩式的社會,並不是他的目標。他採取的方式,是把整體分割成幾個單位,在每個單位中實施鬆散的共同生活。承認私有財產,也分配一定的報酬。如果對自己所屬的單位不滿,還可以調換到別的單位去,甚至還允許自由地脫離『先驅』。與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腦之類也幾乎從未搞過。採用這樣一種通風狀態良好的自然體制,有助於提高生產效率,這是他在高島塾時學到的。」

  在深田的領導下,「先驅」農場的運營順利地上了軌道。但不久,公社鮮明地分裂成了兩派。這樣的分裂,只要是採用深田設計的鬆散的單位制,就在所難免。一派是武鬥派,是以深田從前組建的紅衛兵組織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團。他們只是把農業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預備階段。一邊從事農業一邊潛伏,等時機一到就拿起武器鬧革命——這是他們不容動搖的姿態。

  還有一派是穩健派,在反對資本主義體制這一點上,和武鬥派有共通之處,但同政治保持距離,以在自然中過自給自足的共同生活為理想。就人數而言,穩健派在農場內占多數。武鬥派與穩健派水火不容。平時從事田間勞動時,由於大家目的一致,並不會發生什麼問題,但要在公社的整體運營方針上做出某些決定時,雙方意見總是針鋒相對,常常找不到妥協的餘地,這時就會激烈地大聲爭論。長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時間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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